☆薛福成○敵情
聯泰西各邦,以謀中國,其勢可虞,分附近鄰邦,以合西人,其勢更可虞。日本之依附西人,妄有覬覦,天下共知之矣。然東西皆有約之國,按之公法,一國不協,各國可以從中調停。而今日之中國斷不能得之於西人者,何也?彼西人之始至中國也,中國未諳外交之道,因應不盡合宜。彼疑中國之猜防之,蔑視之也,又知中國之可以勢迫也。於是動輒要求。予之以利而不知感,商之以情而不即應,繩之以約而不盡遵。今中國雖漸知情偽,而彼尚狃於故智,輒思伺中國有事,以圖利也。中國以琉球之故,與日本稍有違言,英德使臣雖未干預,若使與聞此事,彼必虛張日本之聲勢,以脅持中國,彼必代日本護其短,而故評中國為非,彼必稍損中國以益日本,因以市恩於日本。彼必反謂損中國者,為助中國,因以責報於中國。夫西人於條約公法,研之甚熟。豈真無是非者哉!彼欲善自為謀,勢固必出於此也。往者日本將廢琉球之時,昌言不願各國公使與聞。彼素恃西人為黨援,尚且如此,中國亦宜用此例,或逆拒於無形,或昌言而佈告,勿使西人參與其間,則進止自由,可免制肘之虞矣。
或曰:然則中國有事,各國調停之說,終不可恃乎?曰:此其機仍在中國而已。中國能自強,即鄰邦啟釁,各國出而調停,未嘗無小益。中國未能自強,而狡寇爭雄,各國因之玩侮,必致有大損。況今駐華各使,惟利是視,又值修約之際,蹈瑕伺間,詭謀百出,不豫為之防,是倒持太阿以授之也。至若美前總統,位望較崇,宅心敦厚,未染虛詐之習,不妨倚為排解。法、美、荷蘭三國舊與琉球有約,其駐倭公使,不妨聯為指臂。但恐倭人性情堅韌,未必肯聽耳。若幸而轉圜,固有裨補,即終不見納,亦無後患也。
或曰:天下強邦,皆有獨親獨厚之國,然後緩急足倚。中國孤立久矣,今誠於修約時,稍讓以利,其可使之親厚我乎?曰:相親厚之道,在佈置於平日,非一朝一夕之故。今中國讓之以利,彼且謂恫喝而得之也,必有得步進步之心,是讓之仍無益也。若夫英法相親以拒俄,俄德相親以製法,德奧相親以主歐東之政,彼其先未始非仇敵也,一旦釋怨修好則一國順,而全局為之轉移。中國與美有相助之約,則美可親,與俄為最舊之交,則俄可親。其他若英若德若法,苟可結納,均宜因勢而導之,迎機而赴之,而此中得失,則以識彼性情為樞紐。
蓋嘗考西人之俗矣,西人以交際與交涉,判為兩途。中國使臣之在外洋,彼皆禮貌隆洽,及談公事,則截然不稍通融。中國之於各使,亦宜以此法治之,是讓以虛,而不讓以實也。西人於練兵造船製器及一切技藝,喜自耀其所長,未嘗秘為獨得。中國誠能切實講求,彼謂我有自強之道,先已敬慕悅服,又知我不相鄙薄,不難罄中藏以相示。或時以微利啖之,是得其技而兼得其心也。西人頗尚豪爽,而又好為不情之請,以紿中國。中國宜擇其可允者允之,不可允者,不妨直指利弊,告以必不能行之故。彼亦詞窮而氣沮,是折其非,乃能折其心也,得此數者,以與西人從事,復由駐洋公使,察其隱情,隨宜措注,但能於諸國中得其一國,而諸國無不相助矣。近聞日本與美議立新約,美許歸復日本內治之權利,日本許增兩口通商,以酬答之。夫此有所贈,彼有所答。是名為相讓,而實無所失也。而有事時可得合從連橫之助,又何憚而不為哉?且中國地博物阜,西人通商,所獲之利十倍於日本。彼於日本何所愛,必厚彼而薄此哉!亦在得其道而已。夫誠得西人以為外援,彼日本區區之國,將從風聽命之不暇,尚何桀驁之有。
○變法
竊嘗以謂自生民之初,以迄於今,大都不過萬年而已。何以明之?以世變之亟明之也。天道數百年小變,數千年大變。上古狉獉之世,人與萬物無異耳。自燧人氏有巢氏包羲氏神農氏黃帝氏相繼御世,教之火化,教之宮室,教之網罟耒耨,教之舟楫弧矢衣裳書契,積群聖人之經營,以啟唐虞,無慮數千年,於是鴻荒之天下,一變為文明之天下。自唐虞訖夏商周最稱治平。洎乎秦始皇帝吞滅六國,廢諸侯,壞井田,大泯先王之法,其去堯舜也,蓋二千年,以是封建之天下,一變為郡縣之天下。嬴秦以降,雖盛衰分合不常,然漢唐宋明之外患,不過曰匈奴,曰突厥,曰回紇,吐蕃,曰契丹,蒙古,總之不離西北塞外諸部而已。降及今日,泰西諸國,以其器數之學,勃興海外,履垓埏若戶庭,御風霆如指臂,環大地九萬里之內,罔不通使互市,雖以堯舜當之,終不能閉關獨治。而今之去秦漢也亦二千年,於是華夷隔絕之天下,一變為中外聯屬之天下。夫自群聖人經營數千年,以至唐虞,自唐虞積二千年以至秦始皇,自始皇積二千年以至於今,故曰不過萬年也,而世變已若是矣!世變小,則治世法因之小變,世變大,則治世法因之大變。夏之尚忠始於禹,殷之尚質始於湯,周之尚文始於文武周公,閱數百年則弊極而變。或近至數十年間,治法不能無異同。故有以聖人繼聖人而形跡不能不變者,有以一聖人臨天下,而先後不能不變者。是故惟聖人能法聖人,亦惟聖人能變聖人之法。彼其所以變者,非好變也,時勢為之也。
今天下之變亟矣,竊謂不變之道,宜變今以復古,迭變之法,宜變古以就今。嗚呼!不審於古今之勢,斟酌之宜,何以救其弊?我國家集百王之成法,其行之而無弊者,雖萬世不變可也。至如官俸之儉也,部例之繁也,綠營之窳也,取士之未盡得實學也,此皆積數百年末流之弊,而久失立法之初意。稍變則弊去而法存,不變則弊存而法亡。是數者,雖無敵國之環伺,猶宜汲汲焉早為之所;苟不知變,則粉飾多而實政少,拘攣甚而百務弛矣。若夫西洋諸國,恃智力以相競,我中國與之並峙,商政礦務宜籌也,不變則彼富而我貧。考工製器宜精也,不變則彼巧而我拙。火輪舟車電報宜興也,不變則彼捷而我遲。約章之利病,使才之優絀,兵制陣法之變化宜講也,不變則彼協而我孤,彼堅而我脆。昔者蚩尤造兵器侵暴諸侯,黃帝始作弓矢及指南車以勝之。太公封齊,勸其女紅極技巧,通魚鹽,海岱之間,斂袂往朝。夫黃帝太公皆聖人也,其治天下國家,豈僅事富強者?而既廁於鄰敵之間,則富強之術,有所不能廢。
或曰:以堂堂中國而傚法西人,不且用夷變夏乎?是不然。夫衣冠語言風俗中外所異也,假造化之靈,利生民之用,中外所同也。彼西人偶得風氣之先耳。安得以天地將洩之秘,而謂西人獨擅之乎?又安知百數十年後,中國不更駕其上乎?至若趙武靈王之習騎射,漢武帝之習樓船,唐太宗駕馭蕃將,與內臣一體,皆有微指,存乎其間。今誠取西人器數之學,以衛吾堯舜禹湯文武周孔之道,俾西人不敢蔑視中華,吾知堯舜禹湯文武周孔復生,未始不有事乎?此其道,亦必漸被乎八荒,是乃所謂用夏變夷者也。
或又曰:變法務其相勝,不務其相追。今西法勝,而吾學之敝,敝焉以隨人後,如制勝無術何?是又不然。夫欲勝人,必盡知其法,而後能變,變而後能勝,非兀然端坐,而可以勝人者也。今見他人之我先,猥曰不屑隨人後,將跬步不能移矣。且彼萃數百萬人之才力,擲數千萬億之金錢,窮年累世,而後得之,今我欲一朝而勝之,能乎?不能乎?夫江河始於濫觴,穹山基於覆簣,佛法來自天竺,而盛於東方,算學肇自中華,而精於西土。以中國人之才智,視西人安在其不可以相勝也!在操其鼓舞之具耳。
噫!世變無窮,則聖人御變之道,亦與之無窮。生今之世,泥古之法,是猶居神農氏之世,而茹毛飲血,居黃帝之世,御蚩尤之暴而徒手搏之,曰守我上古聖人法也,其不憊且蹶者幾何也!且今日所宜變通之法,何嘗不參古聖人立法之精意也。
○槍炮說(上)
自槍炮興,而弓矢戈矛之術廢,戰陣勝負之數,與前迥殊,即所以論將才者亦異。古之將才傑出者,如項羽之拔山扛鼎,其氣固蓋一世矣。至若漢之黥彭,蜀之關張,唐之褒鄂,明之常遇春,傅友德等,皆以武勇顯名於時,奮建奇績。即岳武穆將才天挺,百戰百勝,而其武藝絕倫,亦實非一時諸將所及。夫戰勇氣也,故自古恃勇而勝者十常七八。今之決戰則不然。設以虢猛絕倫之將,而遇快槍精炮,不能不殞于飛鉛之下,雖拔山扛鼎之雄,亦奚益哉!往者粵寇之亂,將才輩出,塔羅楊彭多鮑諸公,出百死入一生,撤去捍蔽,立群子最密之處而不避,用能累戰累捷。語人曰:炮固有眼,不吾傷也。此亦倡勇敢之一法。然究當聽命於天,不盡以人事為勝負。且當時粵寇之用,不過中國舊式槍炮耳,否則西人所廢棄之槍炮耳,若有今日至精之槍炮,恐應之之法,又稍不同。居今日而論將才,不外籌款之裕。鳩工之良,取法之精,操練之勤,四者備矣。善用之則勝,不善用之則敗。智勇固不可闕,所以用厥勇者不同矣。若夫恩威兼濟,賞罰必信,法令簡肅,實用兵機要所最先。此又古今不變,中外不變者也。
○槍炮說(下)
泰西諸國槍炮之精不越四端,曰力之猛也,發之速也,擊之準也,至之遠也。諸國竭其才物力,苦心經營者數十年,遂於猛力速准遠大端,各有極至之處。今其雋士巧工,覃精研思者,當未已也。或謂果若此,則西國四端之精進,將終無已時,恐復再閱數十年,今日所謂精槍利炮,又成廢物矣。余不然。凡物生長各有止境,人之長七八尺而止,像犀馬駝之巨逾丈而止,千年謂古木高數百尋而止。西國槍炮殆已止於極至之境,末由再精之時也。何以言之?今日至精至利之槍炮,如欲再加其猛,必有轉移重滯之病,有不能多開之病,如欲再加其速,必有子藥驟竭之病,有不暇命中之病,如欲再加其准,必有運掉不靈之病,有應機遲鈍之病。如欲再加其遠,必有目力不及之病,有子力墜下之病。是故欲加一端之勝,或反為三端之累。且過一端之勝,亦必勢有所窮,利不勝害。此余所以決今日之猛遠准還,為不能不止之境也。若夫隨宜而變通之,相機而損益之,蓋造者用者,無時可已之事,乃其範圍,固莫能軼矣。或問百世以下,事久而術遷,機熟而智生,倘能別創新法,以制槍炮,則槍炮可終廢乎?答之曰:理固有之,然此究在百世下,非余所能懸揣也。
○條議一則
自中外交涉以來,中國士大夫拘於成見,往往高談氣節,鄙棄洋務而不屑道,一臨事變,無所適從,其處為熟習洋務者,則又唯通事之流,與市井之雄,聲色貨利之外,不知有他,此異才所以難得也。今欲人才之奮起,必使聰明才傑之士,研求時務而後可。昔漢武帝詔舉茂才異等,可為將相,及使絕域者。似宜略仿此意,另設一科,飭令內外大臣,各舉所知,亦不必設有定額。其新科進士,大挑舉人,優拔貢,如有洞達洋務者,亦許大臣保薦,仿學習河工之例,別為錄用。其用之之道,如膽識兼優,辨論橫生者,宜出使;熟諸條約操守廉潔者,宜稅務;才猷練達,風骨峻整者,宜海疆州縣。求之既早,斯用之不窮。彼士大夫見聞既熟,亦可轉移風氣,不務空談矣。
○海關徵稅敘略
總稅務司赫德屬駐英稅務司金登干送來光緒十八年海關貿易總冊。余受而閱之,條分件系,經緯分明,是年徵稅之數,凡進口正稅銀四百五十九萬餘兩,出口正稅銀八百二十五萬餘兩,復進口半稅銀八十二萬餘兩,洋藥稅銀二百二十八萬餘兩,船鈔銀三十八萬餘兩,內地半稅十四萬餘兩,江漢關征銀一百八十九余萬兩,閩海關征銀一百六十八萬兩余,潮海關征銀一百四十八萬餘兩,浙海關征銀一百二十五萬餘兩,九江關征銀一百零四萬餘兩,廈門關征銀九十七萬餘兩,蕪湖關征銀七十餘萬兩,津海關征銀六十九萬餘兩,淡水關征銀六十三萬五千餘兩,鎮江關征銀六十三萬一千餘兩,山海關征銀五十四萬餘兩,九龍關征銀四十七萬餘兩,台南關征銀四十四萬餘兩,拱北關征銀三十八萬餘兩,東海關征銀三十三萬餘兩,北海關征銀二十五萬餘兩,重慶關征銀二十萬餘兩,宜昌關征銀十一萬餘兩,瓊海關征銀九萬八千餘兩,蒙古關征銀七萬三千餘兩,甌海關征銀三萬六千餘兩,龍州關征銀一千七百餘兩。以上二十四關,徵收之總數,即前七項徵收之總數。
近年滬粵等關,收稅所以益旺者,以洋藥釐金歸並之故,閩漢等關,收數所以漸衰者,以茶葉銷路日衰之故。綜計是年進口洋貨,價銀一萬三千五百十萬餘兩,進口正稅,並洋藥稅,得銀六百八十八萬餘兩。覆諸值百抽五之數,無大懸殊。然洋藥釐金,固尚不在內也。出口土貨,價銀一萬零二百五十八萬餘兩,出口正稅得銀八百二十五萬餘兩,已逾值百抽八之數,所謂值百抽五者不符,則以土貨之價,已大減於初定稅則之時之價。蓋絲茶二者為之也。
嘗考夫財用盈虛之故矣。大凡土脈膏腴,物產充羨,壤博民殷,商貨所趨,如水歸壑,則稅可贏。又或眾力勤劬,工藝精良,流移日廣,為遐方日用所必需,則稅可贏。又或地雖磽瘠,專產一物,如絲如茶,居民持恆業,遠人聞而欣羨,則稅可贏。又或綰谷通衢,因利而乘便,官山府海,發天地自然之藏,都泉布輸寫之會,則稅贏。此數者,貴審其地形,開其風氣,尤視大水之經緯脈絡,以定群商之輻輳與否。夫上海扼長江之要,故稅最多,廣州扼粵江之要,故次之,漢口扼漢江之要,福州扼閩江之要,故又次之。北方之水溜急沙淤,不便行舟,故雖以黃河之大且長,獨無榷稅極盛之關。夫殖財之源,因地勢亦隨人事天時而變者也。至若核其所征之稅,而地之沖僻,民之貧富,物之衰旺,歲之豐歉,俱可藉以考鏡焉。余故摘記其大略如此。
○海關出入貨稅敘略
光緒十八年,進口洋藥價銀二千七百四十一萬餘兩,洋布羽綾棉紗棉線價銀五千二百七十萬餘兩,泥羽嗶嘰氈絨價銀四百七十九萬餘兩,鋼鐵銅鉛錫價銀七百十三萬餘兩,米價銀五百八十二萬餘兩,煤油價銀五百零四萬餘兩,海貨價銀五百二十萬餘兩,煤價銀二百萬餘兩,自來火價銀一百四十二萬餘兩,其餘雜貨價銀各數十百萬兩不等。都洋貨價銀一萬三千五百十萬餘兩,而紗布呢羽等幾居進口貨價之半,洋藥亦幾居四分之一。為中國宜設方略,計漸杜洋藥來源,而勸導商民,仿洋法織布紡紗為第一要義。其次開礦,其次煉鐵,其次仿織呢羽氈絨,其次仿造自來火及製煉煤油。夫風氣既開,而致富之能事盡此矣。出口絲繭價銀三千零三十四萬餘兩,綢緞價銀七百九十六萬餘兩,茶價銀二千五百九十八萬餘兩,棉花價銀五百零八萬餘兩,草帽緶價銀二百零五萬餘兩,糖價銀二百零七萬餘兩,紙價銀一百五十七萬餘兩,席價銀一百二十九萬餘兩,豆價爆竹價銀各一百十八萬餘兩,瓷器窯貨價銀一百零八萬餘兩,其餘雜貨價銀各數十百萬餘兩不等。都土貨價銀一萬零二百五十八萬餘兩,絲茶兩項為大宗,幾占土貨價十分之六。如欲整頓土貨,仍須注力絲茶,庶能握其綱領。其餘如棉、糖、紙、席、草帽緶等物,苟能隨事講求,隨時整理,亦有大益。此外土貨俟鐵路開通,必有於無意中暢銷。如草帽緶之類者矣。
竊查光緒元二年間之約價,出入口貨,略足以相抵,今以出貨與入貨相比較,中國饋銀至三千二百五十餘萬兩之多,何哉?近兩年中洋貨洋紗進口之價,逾於元二年間之價約三千四百萬兩,則中國虧銀皆紗布暢銷為之也。從此中國織婦機女,束手饑寒者,不下數千萬人,豈細故哉!而謂道民紡紗織布尚可緩乎哉!抑余又聞紡紗之效,逾於織布。今日本通國經營,已獲厚利,即華民自織之布,亦樂購用洋紗,以其價廉質良而易售。故華商偶設一二紡織之廠,亦無不獲利者。然則有提倡之責者,盍勸商民購機器設局,先仿洋法紡紗,以蘄漸及織布乎?
○海關出入貨價敘略
是年貨由英國運到者,值銀二千八百四十七萬餘兩,香港運到者,值銀六千九百八十萬餘兩,印度運到者,值銀一千三百八十六萬餘兩,新加坡運到者,值銀一百九十一萬餘兩,澳大利亞大浪山,加那大運到者,值銀一百零一萬餘兩,以上英國及英屬地來貨,都值銀一萬一千五百四十八萬餘兩。由中國運之英國,之香港,之印度,之新加坡,之澳大利亞,大浪山,加那大者,都值銀五千五百六十萬餘兩。出入相較,中國虧銀五千九百七十萬兩。貨由美國運到者,值銀六百零六萬餘兩。由中國運之美國者,值銀一千零七十八萬餘兩。出入相較,中國贏銀四百七十二萬餘兩,貨由歐州諸國運到者,值銀五百十二萬餘兩,由中國運之歐洲諸國者,值銀一千七百十六萬餘兩。出入相較,中國贏一千二百零四萬餘兩。銀貨由俄國運到者,值銀五十五萬餘兩。由中國運之俄國者,值銀七百零四萬餘兩。出入相較,中國贏銀六百四十九萬餘兩。貨由日本運到者,值銀六百七十萬餘兩。由中國運之日本者,值銀八百五萬餘兩。出入相較,中國贏銀一百三十五萬餘兩。貨由澳門運到者,值銀三百十七萬餘兩。由中國運之澳門者,值銀一百六十八萬兩。出入相較,中國虧銀一百五十萬餘兩。貨由小呂宋、越南、暹羅、爪哇、埃及五國運到者,值銀三十一萬餘兩。由中國運之五國者,值銀一百八十六萬餘兩。出入相較,中國贏銀一百五十五萬餘兩。總而觀之,中國之銀,耗於英國及英屬地者甚巨,而銷取贏於通商諸國。然絀者多,而贏者少,勢尚不足相補。故一歲中虧銀至三千二百五十餘萬之多。華茶銷於英國者,年少一年,銷於俄國者年多一年。俄之用茶,雖未能逮昔日之英,然華茶不至壅滯者,以俄人為之運用也。中國之貨銷暢於日本,則以日本紡紗驟盛,不能不用中國之棉花。蓋中國與日本互分其利雲。
今之論時務者,動曰英人耗蠹中國,頗欲聯俄以擯英,此與兒童之見無異。夫民所以樂購此貨者,皆為日用所必需,而又質良價美之故。當其不用,雖君父不得而勸之,於遠人乎何愛?當其必用,雖君父不得而禁之,於遠人乎何?尤即如日本二十年來專精奮力,研求工商之利,遂能仿造洋貨及華商貨,質良價廉,幾掩其上,英人非但不懸撓之,且極口稱道之。中國樂用其貨者,比比然矣。中國地博物廣,人工甚廉,數倍日本,誠知病英人耗蠹乎何?有日本之成法在。又何必出不能行之下策哉。
或謂中國雖虧銀三千二百五十萬兩,然各關所收稅厘既得二千二百六十餘萬兩,加以洋商自募牙儈,凡進口七厘,出口八厘,用費共有一千數百萬兩,皆入華人之手。以彼此,中國尚贏數十萬兩,是中國之銀未嘗錙銖漏入外洋也。斯又不然。考光緒元年,出入貨相準,華貨尚贏百餘萬兩,以關稅用費合計之,是中國且多銀二千餘萬金矣,當時歲贏二千萬金,中國且日見貧耗,況如今日之勢乎?是不能不亟為之計者。牧民之政也,保邦之本也,為上之責也。
○通籌南洋各島請設領事官保護華民
奏為英國屬埠,擬添設領事官保護華民,並通籌南洋各島派員先後次第,恭摺仰祈聖鑒事;竊臣查光緒十二年南廣督臣張之洞派遣委員副將王營和、知府余璀,訪查南洋各島華民商務奏稱:該委員等周歷二十餘埠,約計英荷日三國屬島,應設總領事者三處,設正副領事者各數處,經總理衙門議復在案。臣於光緒十六年七月,准總理衙門咨稱:據海軍提督丁汝昌文稱:此次巡洋,如附近新嘉坡各島曰檳榔嶼,曰麻六甲,曰柔佛,曰芙,曰石蘭莪,曰白蠟,皆未設領事。華商因受欺陵剝削之苦,無不環訴哀求。擬請各設副領事一員,即以隨地公正殷商攝之,統轄於新嘉坡領事。因先與該外部商定核給憑照,如能辦到,實於華民有裨等因。到臣當經辦文照會英國外部,援照公法及各國常例,聲明中國可派領事官,分駐英國屬境。俟商有端倪,擬再咨明總理衙門詳籌妥辦。臣竊思領事一官,關係緊要,而南洋各島華民繁庶,若不統論全局,則一事之利弊無以明;若不兼籌各國,則一隅之情勢無由顯。臣謹綜其始終本末,為聖主敬陳之。
大抵外洋各國,莫不以商務為富強之本。凡在他國通商之口,必設領事,以保護商人,遇有苛例,隨時駁阻。所以旅居樂業,商務日旺。即遊歷之員,工藝之人,亦皆所至如歸。而西洋各國領事之在中國權力尤大。良由立約之初,中國未諳洋情,允令管轄本國寓華商民與地方官無異。洋人每有人命債訟等案,均由領事官自理,往往掣我地方官之肘。從前中國各國之枝節橫生,亦實由於此。然即在他國不理政務之領事,僅以保護商務為名者,各國亦視之甚重,稍有交涉,即籌建設。蓋枝葉繁則根本固,耳目廣則聲息靈,民氣樂則國勢張,自然之理也。
中國領事之駐外洋者,在英則有新嘉坡領事,在美則有舊金山總領事,有紐約領事。在西班牙則有古巴總領事,有馬丹薩領事,在秘魯則有嘉裡約領事,在日本則有長崎、橫濱、神戶三處領事,有箱館副理事。蓋南北美洲與日本各口,迭經總理衙門與出使大臣,籌畫經營,建置較密。惟南洋各島,星羅棋布,形勢尤為切近,華民往來居住,或通商,或傭工,或種植,或開礦,不下三百餘萬人,即委員王榮和等所到之處,亦已報有百餘萬人。臣竊據平日所見聞,參以張之洞原奏,計華民萃居之地,荷蘭、西班牙兩國所屬,應專設領事者約四處,曰蘇門答臘之日裡埠曰噶羅巴,曰三賓隴等埠,曰小呂宋。英法兩國所屬應專設領事者約五處,曰香港,曰新金山,曰緬甸之仰江,曰越南之北圻與西貢。他如檳榔嶼等處,已可相機設法,或以就近領事兼攝,或選殷商為紳董,畀以副領事之名,略給經費,而以就近領事轄之。斟酌盈虛,隨宜措注,要亦所費無多。就南洋各島而論,只須設領事十數員,大勢已覺周妥,加以略有添派,綜計歲費當不過十萬金。竊查各關洋稅項下,每歲提撥一成半作為出使經費,約銀一百數十萬兩。而近年出使各館所需,暨遊歷人員所用,統計當不過六十萬兩。
總理衙門原議,以其贏數預備添派各國使臣之用。臣愚以為西洋頭等強國,均已派有使臣,即二三等之國,亦由各使就近兼攝,似暫無須多派。惟逐漸添此十數領事者,則商政日興,民財日阜,息息有與內政相通之故,且慰輿情於絕遠,不啟華人觖望之端,收權利於無形,不開外人姍笑之漸,所獲裨益,較之所費奚啻十倍。臣嘗閱各國貿易總冊,以洋貨土貨出入相準,每歲中國之銀流入外洋者,約一二千萬兩。又考數年前美國舊金山銀行匯票總數,每歲華民匯入中國之銀,約合八百萬兩內外。雖該處工資較豐,而人數尚非最多,則推之古巴秘魯可知,推之南洋各島又可知。夫中國貿易與各國相衡,虧短甚巨,然尚有可周轉者,以華民出洋所獲之利,足資補苴也。倘此源再塞,則內地之銀,必更立形匱乏,民窮已甚,竊恐事變叢生。即就新加坡一埠而論,設立領事已十三年,支銷經費未滿十萬金,然各省賑捐海防捐所獲之款,實已倍之。而商傭十四五萬人,其前後攜寄回華者,當亦不下一二千萬。蓋領事一官,在彼外洋,雖無管轄華民之權,實有保護華民之責。縱令妥訂條約章程,必得領事隨所見聞,與彼地方官商辦,則洋官亦得藉以稽查,而土人不敢任意苛虐。即駐洋使臣,欲與外部辯論,亦必以領事所報為憑,方能使洋官有所顧忌。此領事一官所以不能不設之由,而已設領事之處,未嘗無顯著之效也。今華民出洋之利,已稍不如前矣,誠能於南洋各島酌添領事,尚可挽回補救,而收固有之利源。
然所以議之稍久,迄少就緒者,蓋亦因立約之初,中國未悉洋情,並不知華民出洋之眾,於是但給彼在中國設領事之柄,而無我在外洋設領事之文。又各國開荒島為巨埠,專賴招致華民,而洋人實屬寥寥,一經我設立領事,彼不免喧賓奪主之嫌,又礙其暴斂橫征之舉,所以始必堅拒,繼則宕延。外部以咨商藩部為辭,藩部以官民不便為說,雖管禿唇焦,而終無如彼何。此惟在局中者深知其難。而局外之視事太易者,又或稱就地可集巨資,無需另籌經費,或狃於洋官駐華之例,幾謂一設領事,華民即為所轄,竟無異管理地方者。此皆閱歷未深,實多隔閡。當局者知其斷難辦到,不論矯枉過正之議,幾謂徒多耗費,無甚裨益,斯殆有激而然。
臣竊以為望之過奢,轉滋流弊。領事所收之身格費船照費,原可略資津貼,正不必斂巨貲以招物議。今已設領事之處,驗民船,稽民數,原可稍分彼權,正不必攬政柄以啟猜疑。但如臣以上所陳,則不求近效,而其效最大,惟須認定主見,中外一意,合力堅持,得寸得尺,相機籌辦,必可循序就範。即如新嘉坡初設領事,英之外部示盡力阻撓,當時頗費周折,至今仍無異議。竊查英、法、荷、日四國屬境,其苛待華民不願我設領事者,以荷日二國為最,而法次之,英又次之。荷日國勢皆昔盛今衰,其立國命脈乃在南洋諸島。島中墾田開礦,招商徵稅各事,又恃華民為根柢,惟其政令不甚明肅,呼應不甚靈通,洋官往往徵取無藝,僑寓之西人又侵侮華民,或迫之入籍,或拘之為奴,或禁其往來,或絕其生計,若有華官在旁理論,究可補救一二。雖商設領事之始,彼必枝梧推宕,然我苟據理執言,因勢利導,始終堅持,諒彼亦無辭以難我。及早圖之,則難者或漸化為易,失今不圖,則易者亦漸覺其難。想總理衙門,必仍知照出使美日秘臣崔國因催商日國外部,先在小呂宋設立領事,俾便次第推廣,以符原議。至英國待我華民,較為公允,臣觀各國在英屬地設一領事,視為泛常之舉,向無擱阻。又知英國君臣用意,頗欲與中國互敦睦誼,或不於此等事件,稍露歧視中國之形。近與該外部商議,請照各國之例,在英地隨宜派設領事,即彼未肯速允,臣擬堅持初議,至再至三,與之磋磨。先就香港、仰江、新金山等埠,酌設一二員,而檳榔嶼等六處,亦當審其地勢人數,從長籌畫。由此推之,法荷各屬,亦或較易為力。臣非不知洋人性情堅韌,每商一事,必多波折。然苟不憚筆舌之繁,不參游移之見,不紊緩急之序,或稍有效可圖。蓋庇蔭周則民生厚,而不獨開商務,財用裕則近憂紆,而非以勤遠略,佈置廣則眾志聯,而兼可通敵情,呼籲少則國體尊,而即以銷外侮。臣為海外數百萬生靈起見,不敢稍安緘默。所有英國屬埠擬設領事,並通籌南洋各島派員次第緣由,恭摺具陳,伏乞皇上聖鑒訓示。謹奏。
○振百工說
古者聖人操製作之權,以御天下,包犧、神農、黃帝、堯、舜、禹、周公、皆神明於工政者也。故曰:備物致用立,成器以為天下利,莫大乎聖人。聖人之制,四民並重,而工居士商農之中,未嘗有軒輊之意存乎其間。虞廷拜垂殳,╡伯與禹、皋、夔、稷、契同為名臣。《周禮》冬官雖闕,而考工一記,精密周詳。足見三代盛時,工藝之不苟。周公制指南針,迄今咸師其法。東漢張衡文學冠絕一時,所制儀器,非後人思力所能及。諸葛亮在伊尹伯仲之間,所制有木牛流馬,有諸葛燈,有諸葛銅鼓,無不精巧絕倫。宋明以來,專尚時文帖括之學,捨此無進身之途,於是輕農工商而惠重士。又惟以攻時文帖括者為已盡士之能事,而其他學業,瞢然罔省,下至工匠,皆斥為粗賤之流,浸假風俗漸成,竟若非性粗品賤不為工匠者。於是中古以前,智創巧述之事,闃然無聞矣。
泰西風俗以工商立國,大較恃工為體,恃商為用。則工實尚居商之先。士研其理,工致其功,則工又兼士之事。吾嘗審泰西諸國勃興之故,數十年來,何其良工之多也?鐵路火車之工,則創其說者,曰羅哲爾,曰諾爾德,而後之研求致遠者不名一家。火輪舟之工,則引其端者,曰迷路耳,曰代路爾。曰基明敦,後之變通盡利者,不專一式。電報之最闡精者微考,則有若嘎刺法尼,若佛爾塔,若倭斯得,若倭拉格,若安其爾。煉鋼之工,最擅聲譽者,則有西門子,若馬丁,若別色麻,若陪爾那,若回特活德。制槍之工,則有若林明敦,若芸者士得,若毛瑟,若享利馬梯尼。制炮之工,則有若魯克伯,若阿模士莊,若荷乞開司,若那登飛。其他造船造鋼甲之工,則有德之伏爾鏗,英之雅羅,法之科魯蘇。造魚雷造火藥之工,則有奧之懷台脫,德之刷次考甫,德之杜屯考甫。當其創一法興一廠,無不學參造化,思通鬼神。往往有讀書數萬卷,試練數十年,然後能亙古開一絕藝者。往往有祖孫父子,積數世之財力精力,然後能為斯民創一美利者,由是國家給予憑單,俾獨享其利,則千萬之巨富,可立致焉。又或獎其勳勞,錫以封爵,即位至將相者,莫不與分庭抗禮,有坎然自視弗如之意,則宇宙之大名可兼得焉。
夫泰西百工之開物成務,所以可富可強,可大可久者,以朝野上下敬之慕之,扶之翼之,有以激厲之之故也。若是者人見謂與今日之中國相反。吾謂與古之中國適相符也。中國果欲發憤自強,則振百工,以預民用,其要端矣。欲勸百工,必先破去千年以來科舉之學之畦畛,朝野上下,皆漸化其賤工貴士之心,是在默窺三代上聖人之用意,復稍參西法而酌用之,庶幾風氣自變,人才日出乎。
○治學術在專精說
中國上古之世賢者,與民並耕而食,饔飧而治。孟子譏其以大人小人之事,並而為一。蓋洪荒樸略之時。文明尚未啟也。厥後耕織陶冶之事,不能不分。分之愈多,術乃愈精。是故以禹之聖,而專作司空,皋陶之聖,而專作士,稷契之聖,而專作司農司徒,甚至終其身不改一官,此唐虞之所以盛也。管子稱天才,其所以教民之法,不外士之子恆為士,農之子恆為農,工之子恆為工,商之子恆為商,此齊國之所以霸也。宋明以來,漸失此意。自取士專用時文試帖小楷,若謂工其藝者即無所不能,究其極乃一無所能。仕於京者忽戶部忽刑部忽兵部迄無定職,仕於外者忽齊魯忽吳楚忽蜀粵迄無定居,忽治河,忽督糧,忽運鹽,亦迄無定官。夫以古之聖人所經營數十年而不敢自謂有成效者,乃以今之常人於歲月之間,而望盡其職守,豈不難哉!
泰西諸國頗異於此。出使一途,由隨員而領事而參贊而公使薦升為全權公使或外部大臣,數十年不改其用焉。軍政一途,由百總而千總而都司而副將洊升為水陸軍提督,或兵部大臣,數十年不變其術焉。他如或嫻工程,或精會計,或諳法律,或究牧礦,皆倚厥專長,盡其用不相攙也,不相撓也。士之所研,則有算學、化學、電學、光學、天學、地學、及一切格致之學,而一學之中,又往往分為數十百種,至累世莫殫其業。工之所習,則有攻金攻木攻石攻皮攻骨角攻羽毛及設色搏填,而一藝之中又往往分為數十百種。即如造炮攻金之一事也,而炮膛炮門炮彈炮架所析不下數十件,各有專業而不相混焉。造船攻木之一事也,而船板船桅船輪船機所分不下數十事。各有專家,而不相侵焉。所以近年購訂船炮,每由承辦之一廠,向諸廠分購船料,彙集成器,而其器乃愈精。
余謂西人不過略事管子之意而推廣之,治術如是,學術亦如是,宜其驟致富強也。中國承宋明以來之積弊,日趨貧弱,貧弱之極,恐致衰微,必也籌振興之善策,求自治之要圖,亦惟詳考唐虞以後,宋明以前之良法而漸擴充之,而稍變通之,斯可矣。
○礦屯議
今天下日趨於貧之故,大端有二:一則商務不盛,利輸於外,猶水之漸洩而人不知也。一則礦政未修,貨棄於地,猶水之漸涸而人不知也。蓋天地生人養人之具,火化之用,莫大乎煤。轉移之用,器械之用,莫大乎五金。此中外不易之勢也。中國於取煤之法,雖研之未精,而民間猶或務之。其取五金之法,則廢而不講久矣。《周禮》礦人一官,掌金玉錫石之地,若以時取之,則物其地圖而授之。知古聖人經緯天下,所以為斯民利用厚生者,籌之綦詳。《漢書地理志》,州郡有銅官鐵官者凡數十處。迄於唐宋,未嘗不採取五金。其事時見於史傳。自明之晚季,以礦稅為厚斂之端。宦豎四出,徵求無藝,有司因之苛派百姓,海內騷然。當時既受其弊,後世遂相戒不敢復議。此礦政所以不修也。
近數百年來,天地菁英之氣,郁而不發。鄉曲土豪,與無業遊民,遂敢糾黨開礦,作奸犯科,抗拒官吏。幸而逐之。當事者慮其易聚難散,不得不封閉礦硐,垂為厲禁。而礦政益以不修矣。由前之說,弊在所任非人,藉其名以漁利,而並無其實,固不當因噎而廢食也。由後之說,弊在委棄寶藏,與玩法者欲起而攘之。將防玩法之民,先收自然之利。苟上有治之之法,而民自難遁於法之外也。然而猶有狃於故見,而或疑為多事者。亦可謂不審於時與勢之宜者矣。
夫民於五金之用,一日不可缺,一人不可無。今以天下之大,而所用銅鐵,皆仰給外洋。至於金銀,如英美所屬之新舊金山,每歲出於礦者數千萬,奚啻取之如泥沙。中國無生之之道,僅以古昔所有,互相轉輸,又已用之盡錙銖。通商以來僅三十年,而外國日富,中國日貧。複數十年,則益不可支矣。是可不籌所以振之哉!且中國礦產之饒,甲於地球諸國。苟善取而善用之,固大可為之資也。
而論採取之道,則官商分辦之外,惟礦屯一法為最善。何以言之?今天下額設綠營之外,每省各有防營。無事坐食,既糜巨餉,去之又不足以建威銷萌,益示弱於鄰敵。是以新疆之豫軍,畿輔之淮軍,莫不經理屯田,以裨軍食。其他如河防水利,炮台城垣諸工,亦往往借助於各營。此誠撙節財用酌劑盈虛之要道也。竊聞西南滇黔楚粵隴蜀諸省,五金並產,寶氣充積。誠擇礦苗最旺之山,每省先撥一二營,試行采煉。於以創開風氣,逐漸推廣。有六利焉。向聞傭工開礦,一人所獲,每敷一人之食。如得佳礦,即有贏餘。營勇開礦,計每丁終歲所獲,即不能抵所支之餉。如或僅抵十之五六,亦可省營餉之半也。若礦屯漸多,即所節甚巨。其利一。勇丁游閒無事,浸至習成驕惰,騷動閭閻,今於操練之餘,課以礦務,使之勤動於山谷之間,猶得葆其樸勇之氣。其利二。礦產皆在窮巖絕嶠遼廓之區,於此分屯各營,則苗蠻有懾服之心,客匪絕占踞之望。其利三。官商開礦,籌本最難。本之難籌,尤以工費為大宗。營勇有額支之餉。經始之初,只須購機器,訂礦師。成本既輕,事乃易集,其利四。礦務既興,則運送必有舟車,淘煉必有工匠。未始非小民謀食之資。其利五。無論金銀銅鐵,中國之所出漸多,則外洋之來者漸少。一年計之而不足,數十年計之而有餘。其利六。有此六利,則礦屯之舉,尤勝於官商之經營也審矣。
若夫選將領,擇官吏,聯民情,定規制,則恃乎各省大吏之體察情勢,訪求人才,視其意之輕重,而效之大小判焉。昔宋蘇軾治徐州,以利國監為鐵官,商賈所聚,凡三十六冶。冶各百餘人。採礦代炭,多強力鷙忍之民。欲使冶戶各出十人,借其名於官,授以刀槊,教之擊刺,每月庭集而閱試之,以待大盜。此寓強於富之術也。而礦屯之說,則足以寓富於強。推而行之,富一方可,富天下亦可。譬猶導水者之引其泉,將滾滾而不竭也,而豈有洩涸之患也哉!
○拙尊園叢稿序
光緒十九年秋,余友黎君蓴齋裒所為古文辭百餘首,郵致上海,付之石印。貽書海外,征序於余。余與蓴齋相知久,其敢以不文辭。
當同治紀元,蓴齋以廩貢生應毅皇帝求言之詔,上書論時事萬餘言。是時河內李文清公棠階,以名儒入政府,建議宜擢用風示天下。會曾文正公駐軍安慶,進剿粵寇於江南,天於命以知縣發往安慶大營差遣。中興新政,頗有採用蓴齋議者。天下因以誦蓴齋之文而想見其人。越二年,余入曾文正公幕府。文正告余幕中遵義黎君暨淑浦向師棣伯常可交也。余始與二君以學業相砥鏃。伯常志豪才健,不幸遘疾以沒。蓴齋恂恂,如不勝衣。而意氣邁往,若視奇績偉勳可捩契致。文正意不謂然。顧時時以文事獎勉僚屬。一見許余有論事才。謂蓴齋生長邊隅,行文頗得堅強之氣,鍥而不捨,均可成一家言。居常誨人,以為將相者天下公器,時來則為之,雖旋乾轉坤之功,邂逅建樹,無異浮雲變幻於太虛,怒濤起滅於滄海,不宜攖以成心。文者,道德之鑰,經濟之輿也。自古文周孔孟之聖,周程張朱之賢,葛陸范馬之才,鮮不藉文以傳。苟能探厥奧妙,足以自淑淑世。捨此則又何求!
當是時,幕府豪彥雲集,並包兼羅。其治古文辭者,如武昌張裕釗廉卿之思力精深,桐城吳如綸摯甫之天資高雋。余與蓴齋鹹自愧弗逮遠甚。文正沒後,同人散之四方,罕通音問。蓴齋蹤跡雖隔,而情意益親。數萬里外,往往互達手書。有無未嘗不相通也,升沉未嘗不相關也,文藝未嘗不相質也。蓴齋自出幕府,浮沉州縣者近十年,充出使英、法、西班牙三國參贊者又五六年,頗以未盡所用,鬱鬱不樂。既而天子驟用為出使日本大臣。任將滿,遽丁內艱。服闋復用之。前後凡奉使六年。適值朝鮮內變,強鄰隱集戰艦,將駛往襲取其國都。蓴齋偵知,密電馳報。余時在署北洋大臣張靖達公幕府。力勸速發兵輪,統以大將,風馳電邁,遂執戎首以歸。敵軍遲到半日耳。至則內亂已定,受盟而退,朝鮮無事。今傅相合肥李公追論蓴齋前勞,天子簡授川東兵備道,監督重慶新關。蓴齋蒞官兩年,諸所規畫,卓然可觀。來書自以生平志事,垂老無成,若有未慊於懷者。蓴齋蓴齋,胡不追味文正之言而不自得若此乎?
余昔盤桓幕府,靜觀世變,垂二十年。出而任事者逮十年,始知文正之論,實不我欺。大凡經世百務,機之已至,我一措注,推挽者四出而助之,非必恃權位之重也。機之未至,我極經營,者四出而撓之,不盡由權位之輕也。蓴齋惟置其難自主者。靜以俟時,珍其所固有者,聊自怡悅足矣。蓴齋為文,恪守桐城義法,其研事理,辨神味,則以求闕齋為師。文凡六卷,顏曰《拙尊園叢稿》,倉卒未及鈔示。然蓴齋之文,大半皆余所及見。其翹然傑出者,猶往來余胸中也。可傳也。
○出使四國奏議序
奏議,古文之一體也。昔曾文正公選鈔奏議,宗賈長沙、陸宣公、蘇文忠三家。鳴原堂論文,專論奏疏,亦既涵其涯而抉其奧矣。蓋古今奏議,推西漢為極軌。而氣勢之盛,事理之顯,尤莫善於賈生陳政事疏,劉子政封事。忠愛懇款,發生至性。諸葛武侯《出師表》,規模宏遠,誥謨之遺,皆與賈氏文相輔翼。惜乎其不多覯也。漢氏以降,文章道衰,風骨少隕。唐代韓柳有作,奏事之文,為之不多,限於位與時也。陸公以駢偶之體運單行之氣,文正謂其理精則比隆濂洛,氣盛亦方駕韓蘇。洵非虛語。蘇文忠奏議,終身傚法陸公。蓋以敷奏君上之體,宜乎條暢軒豁。能如是,亦足矣。夫長沙究利害,宣公研義理,文忠審人情,三家各有深詣。文正宗之,允矣。竊又以為文正奏疏,參用近時奏牘之式,運以古文峻潔之氣,實為六七百年來奏疏絕調。每欲汰幕客代擬之作,專存文正手筆,匯鈔數卷,私資揣摩,卒卒未果。然奏疏一體,前則三家,後則文正,皆福成所服膺弗失者也。曩在幕府,嘗裁奏牘,均系代作。奉使四國以來,忝列京卿,有奏事之責,非使職所及者,不敢妄陳。癸巳之秋,期滿將歸,傾行篋得疏稿數十首,稍刪循例諸作,厘為二卷,俟質當世,亦以自鏡雲。嗟夫,經濟無窮,事變日新。今方面洋諸國情狀,賈陸蘇三公與文正所不及睹者也。福成既睹四賢未睹之事矣。則凡所當言者,皆四賢所未及言者也。惟其為四賢所未及言,居今之世,乃益不能已於言。安得起四賢於今日,抒厥壯猷,一啟後人之不逮耶?夫古人雖往,事理則同。論事者不得因其事為古人所未諗,遂謂奮筆纂辭可不師古人也。此福成所以益睪然高望於四賢。光緒十九年冬十月,無錫薛福成自序於英倫使館。
○出使四國公犢序
公犢之體,曰奏疏,下告上之辭也,曰咨文,平等相告者也,其雖平等而稍示不敢與抗者,則曰咨呈,曰札文,曰批答,上行下之辭也。其施之官稍下而非所屬者,則曰照會,曰書函,上下平等,皆可通行者也,曰詳文,曰稟犢,皆以下官告其上官者也。官在兩司上者可勿用。大臣出使,有洋文照會者,蓋以此國使臣告彼國外部大臣之辭,亦即兩國相告之辭也。執筆者宜審機勢,晰情偽,研條約,諳公法。得其,則人為我詘;失其,則我詘於人。是非於此明,利害於此形,強弱於此分,實握使事最要之綱領。使事既有端緒,然後述其梗概而奏之,而咨之札之。意有未達,則再為書以引伸之。胥是物也。故凡治出使公犢者,必以洋文照會為兢兢。而諸體之公牘,皆由此生焉。電報雖為昔日所無,邇來籌襄公務之機要,大半渾括故此。故亦當附公牘之列。
余奉使海外,四閱寒暑。既甄錄疏稿,都為一集,復裒咨函札批之稍關國計民生者,暨洋文照會與電報,厘存八卷,時自覽觀,以備考鏡焉。自我中國通使東西洋諸大邦,所以諮政俗聯邦交保權利者,頗獲無形之益。然使職難稱之故,蓋由中國風氣初開,昔日達官不曉外務,動為西人所欺。西人狃於積習,輒以不敢施之西洋諸國者,施之中國。為使臣者,遂不能不與之爭。爭之稍緩,彼必漠視而不理,其病中於畏事。爭之過亢,彼必借端以相尤,其跡疑於生事。邇來當事願生事者較少,而習畏事者較多,故失之剛者常少,而失之柔者常多。餘生性憨拙,
凡遇交涉大事,輒喜斷斷爭辯。爭之之具,必以洋文照會為嚆矢。有時用力過銳,彼或怒而停議。然未嘗不得自轉圜,未嘗不稍就我範圍。蓋我雖執彼所不願聞之言,而其理正,其事核,其氣平,出以忠信之懷,將以誠懇之意,知彼不能難我也。然後斷然用之以難彼而勿疑。其端倪可見於文牘者,亦僅十之四五而已。久之,彼且積感而釋疑,轉慊而為敬。欺者不敢復欺,爭者可漸息爭矣。顧欲與爭辯,則平日之聯絡佈置,尤不可不慎。譬之關弓者必和其干,調其絲,引矢一發,彀力雖勁,不至弧折弦絕者,審固於先事也,洋文照會,皆余授意譯者所擬,然後再譯為華文。中西文法,截然不同,頗有詰屈聱牙之嫌。余恐汨其真也,未敢驟加刪潤。後之覽者,亦會其意焉可耳。光緒十九年冬十月。無錫福成自序於英倫使館。
○敘曾文正公幕府賓僚
昔曾文正公奮艱屯之會,躬文武之略,陶鑄群英,大奠區宇,振頹起衰,豪彥從風,遺澤餘韻,流衍數世。非獨其規恢之宏闊也。蓋其致力延攬,廣包兼容,持之有恆,而御之有本。以是知人之鑒為世所宗,而幕府賓僚,尤極一時之盛雲。
竊計公督師開府,前後二十年,凡從公治軍書,涉危難,遇事贊畫者,閎偉則太子太傅大學士肅毅伯合肥李公,禮部侍郎出使英吉利總理各國事務大臣長沙郭公嵩燾筠仙,(郭公原籍,因避家諱,改書其郡,下從此例。)兵部侍郎巡撫陝西長沙劉公蓉霞軒,雲南按察使平江李元度次青。明練則四品卿銜內閣侍讀長沙郭昆燾意城,候補道長沙何應祺鏡海,武岡鄧輔綸彌之,歙程桓生尚齋,主事甘晉子大,直隸清河道溧陽陳鼐作梅,河南河北道奉新許振禕仙屏,四品卿銜吏部員外郎嘉興錢應溥子密,候補道長洲蔣嘉或蓴卿,定遠凌煥曉嵐。淵雅則知和州直隸州長沙方翊元子白,江蘇按察使中江李鴻裔眉生,四品卿銜刑部主事歙柯鉞筱泉,候補道黟程鴻詔伯候選知府陽湖方駿謨元征,江蘇知縣淑浦向師棣伯常,出使日本記名道遵義黎庶昌蓴齋,知冀州直隸州桐城吳汝綸摯甫。右二十二人,李公功最高。公之志業,李公實繼之。郭公、劉公與公交最深。所議皆天下大計。
凡以他事從公,邂逅入幕,或驟致大用,或甫入旋出,散之四方者,雄略則太子太保大學士恪靖侯長沙左公,兵部尚書衡陽彭公玉麟雪琴,前布倫托海辦事大臣漢軍李雲麟雨蒼,權福建布政使護巡撫事益陽周開錫壽珊,侯補直隸州贈太常寺卿雲騎尉長沙羅萱伯宜,安徽布政使權巡撫事新建吳坤修竹莊,甘肅甘涼道合肥李鶴章季荃。碩德則兵部尚書總督兩江開縣李公宗羲雨亭,兵部尚書總督湖廣合肥李公瀚章筱泉,前兵部侍郎總督東河河道南昌梅啟照筱巖,前兵部侍郎巡撫安徽衡陽唐訓方義渠,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吳川陳蘭彬荔秋,兵部侍郎巡撫山東桂陽陳士傑俊臣,光祿寺少卿江夏王家璧孝鳳。清才則太僕寺卿瑞安孫衣言琴西,監察御史烏程周學浚縵雲,前知建昌府江陰何杖蓮舫,候補直隸州湖口高心夔碧湄。雋辯則候選道陽湖周騰虎韜甫,前湖南布政使劍州李榕申甫,兵部侍郎巡撫廣東望江倪文豹蓋岑,前山西冀寧道東湖王定安鼎丞。右二十二人,左公彭公功最高。李雲麟聞公下士,徒步數千里從公。皆才氣邁眾,練習兵事,而受知於公最先。
凡以宿學客戎幕,從容諷議,往來不常,或招致書局,並不責以公事者,古文則瀏陽縣學教諭巴陵吳敏樹南屏,前翰林院編修南豐吳嘉賓子序,候選內閣中書武昌張裕釗廉卿。閎覽則前翰林院編修德清俞樾蔭甫,芷江縣學訓導長沙羅汝懷研牛,諸生新城陳學受藝叔,知永寧縣當塗夏燮謙甫,江蘇知縣獨山莫友芝子偲,舉人衡陽王開運紉秋,秀水楊象濟利叔,刑部郎中長沙曹耀相鏡初,出使俄羅斯參贊道員武進劉瀚清開生,知易州直隸州陽湖趙烈文惠甫。樸學則海寧州訓導嘉興錢泰吉警石,知棗強縣桐城方宗誠存之,候補郎中海寧李善蘭壬叔,舉人江寧汪士鐸梅村,候選道石埭陳艾虎臣,諸生南匯張文虎嘯山,德清戴望子高,儀征劉毓崧北山,其子壽曾恭甫,海寧唐仁壽端甫,寶應成蓉鏡芙卿,候選知府金匱華蘅芳若汀,候選縣丞無錫徐壽雪村。右二十六人,吳敏樹、羅汝懷、吳嘉賓名輩最先。敏樹與張裕釗之文,所詣皆精。莫友芝、俞樾、王開運、李善蘭、方宗誠、張文虎、戴望皆才高學博,著述斐然可觀。
凡刑名錢谷鹽法河工及中外通商諸大端,或以專家成名,下逮一藝一能,各效所長者,干濟則蘇松太兵備道南海馮焌光竹儒,徐州兵備道歙程國熙敬之,候選主事海寧陳方坦小浦,候選教諭宜興任伊棣香,候選知縣江寧孫文川澄之。勤樸則前兩淮鹽運使涇洪汝奎琴西,候選直隸州漢陽劉世墀彤階,候補道瀏陽李興銳勉林,候補知府衡陽王香倬子雲。敏贍則監察御史武昌何源鏡芝,江西知縣忠州李士棻芋仙、候補同知宣城屠楷晉卿,候補知府富順蕭世本廉甫。右十有三人,皆能襄理庶務,呼繁應瑣;雖其用之鉅細不同,亦各有所挾以表見於世。凡福成所嘗與共事,及溯所聞而未相覿,或一再晤語而未共事者,都八十三人。其碌碌無所稱者不盡錄。
古者州郡以上得自辟從事參軍記室之屬,故英俊之興,半由幕職。唐汾陽王郭子儀精選幕僚,當時將相,多出其門。降及晚近,捨實用而崇科第,復為壹切條例,以束縛賢豪,而登進之塗隘矣。惟公遭值世變,一以賢才為夷難定傾之具。其取之也,如大匠之門,自文梓楩柟,以至竹頭木屑之屬,無不儲。其成之也,始之以規矩繩墨,繼之以斧斤錐鑿,終之以磋磨文飾。其用之也,則楹棟榱梲,椳闑扂楔,位置悉中度程。人人各如其意去。斯所以能回乾軸而變風氣也。昔公嘗以兵事餉事吏事文事四端,訓勉僚屬。實已囊括世務,無所不該。幕僚雖專司文事,然獨克攬其全。譬之導水,幕府則眾流之匯也。譬之力穡,幕府則播種之區也。故其得才尤盛,即偶居幕府,出而膺兵事餉事吏事之責者,罔不起為時棟,聲績隆然。夫人必有駕乎天下之才之識之量,然後能用天下才,任天下事。福成居公幕僅八年,於未及同游者知之不詳。然於公知人之明與育才之心,粗有所睹矣。謹詮次公賓僚姓名,並敘其爵裡著於篇。而於所未知者則姑闕焉。
○白雷登海口避暑記
英倫四面環海,水氣和而得中,無嚴寒亦無盛暑。然邦人士之富貴者,咸以避寒暑遠徒。一歲中恆四三月。而避暑必在新涼之後。當夫秋高日晶,天宇澄曠,去邑適野,捨業以游,西人名之曰換氣。蓋都會之中,人民稠密,居之久,則氣濁神昏而百病生。必易一地以節宣之,則氣清體健而百病卻。此於養生要術,研之頗精,意不專在避暑也。其避寒之用亦然。
癸巳七月之秒,余從西俗避暑白雷登海口。海口為巨紳豪商必至之地,以海氣養人軀體,尤善於郊垌清氣也。白雷登在倫敦西南三百餘里,乘火輪車,約熟五斗米頃,即至。邦人士營此勝區,罔惜財力,歲異月新。有穹林以翳炎陽,有幽園以栽名花,有陡入海中之新舊二堤,以待游者涵濡海氣。岸高也,則有升車以省紆繞。波平也,則有小舟以恣蕩漾。海上中下三層俱羅花木,可步可坐可納涼焉。余初來此,神氣洒然,如鳥脫樊籠而翔雲霄之表。所居高樓,俯瞰海漘,夜臥人靜,洪濤訇豗,震耳蕩胸,滌我塵慮。少焉風止日出,波瀾不驚。西望遼夐,想像亞墨利加大洲,如在雲煙杳靄中,未嘗不覺宇宙之奇寬也。
於是攜侶扶筇,任意所之。見有駛電氣車者,夷然登之。風馳雲邁,一瞬千步。製造之功,逾於火輪。數百年後,其將行之我中國乎?俄而下車,步往長堤聽西人奏樂,披襟以當海風。或遙睇水澨,而羨鷗鳥之忘機,或旁盼釣徒,而憫眾魚之貪餌。於斯之際,蠲煩滌囂,心曠神愉。竊意世間所謂神仙者之樂,不是過也。晷移意倦,浩歌以歸。歸而倚枕高臥,亦得佳趣。夢中如游邃古之世。既覺,偶睎窗外,海景奇麗,皓曜萬重,恍睹金碧世界。蓋日將西匿,倒景入海也。無何,瞑色已至,秉燭朗誦杜子美詩十餘首,以暢餘氣。如是者旬餘始返。其諸所訪名跡尚多,不盡記。
余自春初期滿未歸,羈懷侘傺,悄焉寡歡。今而知天與人以自得之趣,隨地可以領會,初無遐邇之別也。夫誠默體古君子素位而行之旨,將焉往而不樂哉!光緒十九年八月十三日記。
○書科爾沁忠親王大沽之敗
英吉利法蘭西以咸豐七年冬十一月攻陷廣州,執總督葉名琛,久踞不退。注謀在改約章,索償款,增商埠。自謂據城為質,必可如其所請,講解以罷也。於是總督兩廣兼通商大臣者,為侯官黃宗漢。宗漢亦承平文俗吏耳。盱衡厲色,操下如束濕薪。退駐惠州,既不激勵兵練,籌克會城,又不與英使會議立約退師事。習見通商以來,主和者例干清議,挑釁者亦膺嚴譴,舉凡馭遠綏邊暨戰守方略,惟以閉口不言塞耳不聞為能。英使額爾金久不得我要領,乃糾法美二國,駛兵船北上。
咸豐八年夏四月,驟至大沽海口。大沽綠營兵素不練,多恇怯。一見敵船驚潰。洋兵踞我南北岸炮台。直隸總督譚廷襄提督張殿元等,皆以疏防獲罪,遣戍監候有差。洋兵以大小輪船七,暨舢板船駛入河內,直薄天津。額爾金等照會內閣:此來非用兵,蓋欲修好。請面見天子訴其事。文宗特遣侍郎銜耆英諭止之。不能。耆英歸,賜死。遂命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,以欽差大臣視師通州。遣大學士桂良。尚書花沙納,往議和約。英人多索償款及商埠。許之,恐傷國體,拒之,慮挑強敵。乃以兩江總督何桂清兼通商大臣。特派桂良花沙納馳赴上海,會同桂清先與英人商定稅則,再議約章。亦欲姑退之以紓近患,修戎備也。六月,英法美三國兵船退去。秋七月,王移軍海口,修築大沽北塘營壘炮台,購巨炮分佈要害,檄州縣伐大木,輸之海堧,植叢樁水底,以御輪船。又奏請調吉林黑龍江察哈爾及蒙古兩盟馬隊。前後赴軍者,可五千騎。
九年春三月辛未朔,怡親王載垣馳赴天津,察勘海防事務。桂良等在上海與額爾金商定稅則。額爾金遣其弟卜魯士率兵船北駛,聲言將入京換約。桂良等告以大沽設防,當進自北塘。夏五月庚寅,卜魯士至攔江沙外。壬辰,遣其兵船闖入大沽海口,先覘形勢。王故羸師以張之。癸巳,洋輪十七艘駛進雞心灘,用炸炮摧斷鐵練,甲午,鼓輪直進,毀我防具。皆樹紅旗催戰。直隸總督恆福派員持天津道照會,告以桂相已由上海馳還,請移馳北塘口外,靜待換約。否則,暫令換約官數人,由北塘至天津。英人標使者,不受照會,開炮擊我炮台,分遣步隊蟻傅登岸。王揮鞭上馬,督軍鏖戰。戒炮台同時開炮,沉毀數船,擊殺登岸洋兵數百,生擒二人。英領隊官傷股而墜。殞焉。洋輪入內河者,皆已中炮,不能駕駛。惟一艘遁至攔江沙外。是役也,英人狃於往歲海口之無備,且窺見台中炮力微弱,未知我增置大炮也,貿然輕進。迨我炮擊壞數船,洋兵相顧愕眙,心手瞀亂,縱炮騖擊,多不能中。海潮方上,易進難退,倉卒不能出口。而我台了擊敵船,蔑不中者。是以獲捷。
英船未入口者,留駐大沽以南,分向旅順、威海衛、大連灣、大孤山游泊測繪,皆海口形勝也。或在此購煤汲淡水,轉若為濟寇後路焉。疆吏營將聞之瞠然。咸謂荒島無足扦者,會英糧船且盡,始悉南駛。當英兵開戰時,美使華若翰由北塘登岸,詣京師,呈遽國書。款以優禮,換約而返。華洋巨商知英人恥其敗挫,必興師報復,懼妨互市也,自議集捐白金二百萬兩,輸償英餉,沮其再舉。於是英使法使照會通商大臣何桂清。若事事遵八年原約,即可罷兵。桂清據以入告。得旨,卜魯士輒帶兵船,毀我海口防具,首先背約,損兵折將,實由自取,並非中國失信。所有八年議和條款,概作罷論。若彼自知悔悟,必於前議條款內擇道光年間曾有之事,無礙大體者,通融辦理。令其有以回報本國。仍在上海定議,不得率行北來。倘再有兵船駛入攔江沙者,必痛加攻剿,毋貽後悔。
當是時,廟謨以獲勝之後,欲改前約,冀英法二國或就範圍也。然猶申戒疆臣帥臣,不得見敵輒先開炮,致礙和局。又命留北塘一口,為通使議和地。顧北塘地勢扼要,不亞大沽。明代防倭,已有炮台。康熙道光年間皆修葺之。迨王督辦海防,營度於大沽北塘之間,已二三年。北塘用帑百餘萬金,僅成南北三炮台。曾有言宜縱寇登岸擊之者。王心韙其說。旋奉旨撤北塘之備,退就大沽營城,移其巨炮,置大沽南北岸炮台。營城距北塘陸路三十七里,水路七十里。議者謂禦寇不於藩垣而於堂奧,失計已甚。北塘紳士御史陳鴻翊密疏爭於朝,不聽。翰林院編修郭嵩燾在幕府,亦力爭之。王狃於大沽之捷,謂彼以船來,不能多攜馬隊。俟其登岸,我以勁騎蹙之,可以必勝。洋兵伎倆,我所深知,何足懼哉!嵩燾以議論不合,遂辭去。
十年夏,英將額爾金,法將噶羅率輪船帆船,共百艘入寇。復至大沽口。詗我設備嚴,懲前敗不敢闌入。徐窺北塘之弛防也遂移向北塘。先縱小火輪船至海岸,以鐵鏈系巨樁,鼓輪拽之。須臾樁則自拔。一樁去,復拔一樁。不二三日而數百樁拔盡矣。六月丁丑,英法馬步隊各挽炮車登岸,先據炮台。官軍猶以其來換約不之御也。大吏委員持照會,請其使臣入都換約,不應。王整軍以出,所部馬隊,已調赴他軍,不滿五千,合京旗步隊,幾及萬人。英軍馬步可一萬,法軍八千。壬午,洋船由北塘進內港。我軍馳往扼之。適值潮縮,船不能動。懼為我軍所襲也,高懸白旗,示欲議和狀。我軍信之,不敢縱擊。比潮長,洋兵出不意,薄我師。我師被挫。洋兵由北而南,將逼大沽。抵新河,我軍御之。洋兵先以七百人出戰。王瞰其寡也,麾勁騎馳之。洋兵退,乘勢蹴之。洋兵各執一槍,精利無前。數十步外,即不能近。俄而七百人為一字陣,每人相去數十步,陣長數里,輅我馬隊三千,漸圍漸迫。我軍不能退,突圍欲出。洋兵發槍無不中我軍如牆之ㄨ。紛紛由馬上顛隕。近世火器日精,臨陣者以俯伏猱進,為避擊之術。騎兵人馬相依,佔地愈多,且高,遂為眾槍之的。然後知槍炮既興,騎兵難以必勝,或反足為累也。
戊子,王師敗績於新河。收合馬隊,出者七人而已。精銳耗竭,勢遂不支。退保唐兒沽。英法軍張甚。出全隊攻軍糧城,又攻副都統德興阿之營於新河,皆陷之。大沽北塘,如左右戶。新河復居大沽之背。是時洋輪由北塘分向大沽,駕大炮擬我炮台以扼我前,步騎踞新河以魷我後。大沽炮台益危。炮穴外向,不能反擊。王所經理三載之工程,與數百萬之帑金,悉置無用之地。王始悔縱敵登岸之非計。而事已不可挽矣。庚寅,我軍復退。洋兵進踞唐兒沽。辛卯,奉朱諭云:僧格林沁握手言別,倏逾半載,大沽兩岸,正在危急,諒汝憂心如焚。天下根本,不在海口,實在京師。稍有挫失,須退守津郡,自北而南,迎頭截剿。萬不可寄身命於炮台。以國家依賴之身,與醜夷拌命,太不值矣。南北岸炮台,須擇大員代為防守。汝身為統帥,固難擅自離營。今有特旨,非汝畏葸。若不念大局,只了一身之計,殊負朕心。握管淒愴,諄諄特諭,汝其懍遵。壬辰,特派侍郎文俊武備院卿恆祺,馳往北塘海口,伴送英法二國使臣,入都換約。秋七月癸巳朔,上命大學士瑞麟尚書伊勒東阿,統京旗馬步官兵九千防通州。
丁酉黎明,洋兵攻大沽北岸石縫炮台。一開花彈飆入火藥庫,訇然震發,雷砰電颶,土崩石飛,炮台失陷。提督樂善死之。惟南炮台尚存。王念屢挫之後,精銳傷亡,南炮台孤立難持久。適奉密旨退防後路,乃撤營城及南炮台防兵,次於通州之張家灣。與瑞麟軍相依護。庚子,以疏防故,奪王三眼花翎領侍衛內大臣鑲黃旗滿洲都統。洋兵進至天津。會和議屢講不就。遂逼通州。八月戊辰,光祿寺卿勝保,率偏師邀戰於八里橋,勝保紅頂黃褂,騁而督戰。洋兵叢槍注擊,傷頰墜馬。師奔。瑞麟軍聞風兇懼,宵潰。王軍朝陽門外。已巳,天子以秋狝巡幸熱河,洋兵縱火燔圓明園。甲申,王軍亦潰。聞恭親王在長新店,與瑞麟等皆往從之。英法按軍郭外,欲邀恭親王主和議。恭親王用恆祺居間排解,往復關說甚苦。浹兩旬,和約始定。九月壬寅,暨英人法人平。當是時,曾文正公國藩督師祁門,胡文忠公林翼駐軍太湖,進剿粵寇。相持甚急。聞變合疏奏請於兩人中簡派一人,率精兵萬人入援。會和議成,乃不果行。
英法軍以海口封凍為虞,皆於初冬退去。議者始悟咸豐七年廣州被陷之後,未始不可善為講解。內外大臣無一諳洋情者,遂於剛柔緩急取與操縱之訣,未能適中機宜。又或專為身謀,玩視大局,瞢然置之不理。使彼激而生變,紛紜者數年。局勢乃彌棘矣。不然,則乘大沽挫敗之後,隱示轉圜。倘得能者善為迎距,則八年原許之款,或可擇其重者抽去一二。即使仍用前約,其愈於十年所定之款猶多。且敵情叵測,大沽北塘與各海口,皆當嚴備。夫瀕海設防,猶在海駕舟也。舟之大數十丈,鑿方寸之孔,縱水漏入,則全舟沉矣。寇一入口,內地震驚,防不勝防。彼且反客為主。又以津沽屏蔽京師,而能戰之兵,實不滿萬。亦覺軍勢過單。況騎隊不敵槍隊,更出人意計外乎?自古戰守和互相為用,兩國修好,軍衛不撤,設防之無害於和,亦明矣。是故戰愈奮,守愈固,則和愈速。不戰不守,和亦雖久。要挾孔多,和固受瘥,自然之理也。北塘撤防為議和地,時論頗歸咎於載垣、端華、肅順之誤大計。彼時三人讚襄密勿,其責自無可辭。蓋戰和兩歧,斷非萬全之策。若十年之役,仍能卻敵,勿令深入,則彼已頻年動眾,師勞餉匱,勢當自沮。然後遣明煉沉毅夙有威望之大臣,馳赴上海,揆時度勢,與之定議,豈不愈於天津立約哉!豈不更愈於京師立約哉!
☆黎庶昌○周以來十一書應立學議
昔周衰,孔子自衛反魯,憂道不行,退而贊《易》、敘《書》、刪《詩》、定《禮》、《樂》修《春秋》,垂范百王,是為六經,尊盛與道無極。《樂經》遭秦而闕,僅存其五。然而孔子沒門弟子各闡師說,曾子述《孝經》,游夏之徒撰《論語》,左丘明公羊谷梁傳《春秋》。至戰國而有《孟子》。《爾雅》、《禮記》,浸尤晚出。自是而七經九經十一經之名以立。及至孟蜀刻石成都,十三經遂著為令,其於孔子所刪定,固已增益其七八矣。唐雖以經升老子,而不久即廢。南宋時,朱子作集注,始於《戴記》中摘出《大學》《中庸》,以配《論語》《孟子》,題曰四書,詔學者讀書當自四書始。淳熙以降,翕然宗之。元皇慶中,定制以四書試士。明代樂其易簡,因仍不革,學使者校藝,專以《論》《孟》《學》《庸》發題,先四書而後五經,廢註疏而遵朱說,道術因之一變。
我聖祖仁皇帝高宗純皇帝深維其弊,力矯末流,詔撰七經、傳說、匯纂、義疏等,頒諸學官,示天下以實事求是之旨,包舉漢宋,不名一家。康熙乾隆以還,巨儒雲興,經學由是盛絕。然所廢舉,亦只系傳注之間,非於經外別立一書,以崇配者也。嘗謹按國家自府廳州縣學政校士,以及鄉會試,雖以四子五經垂教,捨是莫由進身,而私家誦讀,往往溢出令甲,頗有視為不刊之典者。
當週末時,莊子著書多寓言,然其指事類情,於諸子中最為瑰放特出。陸德明釋文,已列為經,而作之音義。淮南王安稱國風好色而不淫,《小雅》怨誹而不亂《離騷》兼之。王逸注《楚詞》,尊《離騷》曰經,朱子從而不廢。後世騷學選學,相因為用,欲祛文章流別之偽,《文選》其最要矣。司馬遷《史記》,究天人之際,通古今之變,其閎識孤懷,蓋未易幾也。班孟堅紀述漢事,斷代為書,文字之淵源,經書之大法,粲然畢備。許叔重《說文解字》,博奧精嚴,六藝遺文,賴以不墜,實軼《爾雅》一經之上。本朝蔚成絕學。《儀禮》十七篇,士禮雖存,頗闕王朝邦國舊典。欲觀後世帝王因襲之跡,惟杜氏《通典》,馬氏《通考》,博要能通。《通鑒》上續《左氏》,事始三家分晉,體大而思精,言馴而不雜,則亦優視聖作矣。杜子美冠絕古今詩人,韓愈文章粹然一出於正,其道自比孟子。使孔門用詩文,二子者入室矣。校此數家之言,兼包大小,豈非文武道不墜地在人,卓然俟聖不惑者哉。故其書之傳遠者,一二千歲,少亦七八百年,非有名爵利祿之資。然而歷世相承,誦習不絕,精深博篤,取用宏多,有以協人心眾好之同,如飢渴飲食不可一日離也,其視為經固已久矣。
往者嘗與曾文正公討論群籍,公獨以謂子若莊子,詞若《離騷》,集若《文選》,史若兩司馬氏班氏,小學若許氏,典章若杜氏馬氏,詩文若子美杜氏,昌黎韓氏,所謂曠代命世大才也。躋其書以配經典,誰曰不宜?今以功令之所頒若彼,學士大夫之所誦習若此。記曰:入其國其教可知也。又曰:民之所好好之。竊謂《莊子》以下十一書,宜因私家肄習,特為崇異,立入學官,使列十三經後,以《莊子》次《孟子》,《楚詞》、《文選》、《杜詩》、《韓文》次《毛詩》,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次《尚書》,《通鑒》次《左氏》,《通典》《文獻》、《通考》次《三禮》,《說文》次《爾雅》,各降一等,命曰亞經。俾天下人士,益隆所習,鹹馳騖乎通儒。於以廣學甄微,翼贊聖業,非復叟聞曲學之私,將樂與海內知言君子,一平其議也。
☆張文虎○書清芬集後
明歸熙甫以女子未婚守志為過禮。近世江都汪容甫復作議以佐其說。甚哉,二君之不知禮也。古聖人緣情以制禮,度夫中人所能行者著之,而不責以卓絕過高之行,此禮之所以通於天下萬世也。然其中有隱微疑似之間,不能顯著之令者,則以俟知其意者之善擇焉。哀公問於孔子曰:禮男必三十而有室,女必二十而有夫也,豈不晚哉!孔子曰:夫禮言其極也,不是過也。男子二十而冠,有為人父之道,女子十五許嫁,有適人之道。推此,則禮文之不可泥明矣。是故三年之喪,禮也。世有若劉瑜之服除二十餘年,布衣蔬食常居墓側者,君子不以為非也;不能食粥,羹之以菜,有疾飲酒食肉,禮也。世有若張敷杜棲隱之不食鹽菜,哀毀傷生者,君子不以為非也;師沒心喪三年,禮也,世有若子貢之三年以外,築室獨居者,君子不以為非也;汪錡殤也,能執干戈以衛社稷,則喪之如成人,君子亦不以為非也。若如二君論,則茲數子皆可議矣。
且二君所執者,曾子問之文也。其文曰:既納幣有吉日,婿之父母死,已葬,致命女氏曰,某之子有父母之喪,不得嗣為兄弟,使某致命,女氏許諾而不敢嫁,婿免喪,女之父母使人請,婿弗取而後嫁之。夫其不敢嫁者,正以女已許人而重之也,婿弗取而後嫁,而不責以堅守者,所謂度中人所能行也,而後嫁者難辭也。又曰:取女有吉日而女死,婿齊衰而吊,既葬而除之。夫死亦如之。注曰:女服斬衰,何服也?服以斬衰,則儼然其夫矣。而不責以守節者,亦度中人所能行也。設於時有矢志不嫁,或以身殉,或願事舅姑者,君子亦悲其情而許之。而容甫氏乃比之齊楚之君死,魯衛之臣號呼而自殺,則必為狂易失心之人。嗚呼!是何言也!
婚禮納采,主人筵於戶西,西上右幾,注曰:將以先祖之遺體與人,故受其禮於禰廟。曲禮女子許嫁纓。注曰:女子許嫁系纓,有從人之端也。許嫁之初,其重如此,而比之魯衛之臣於齊楚之君,其不為狂易失心之論乎?昔者齊侯之女嫁於衛,至城門而衛君死,保母曰:可以反矣。女不聽,遂入持三年之喪。弟立請同庖,女不聽。衛於齊,齊使人告女,女作詩曰:我心匪石,不可轉也;我心匪席,不可卷也。又衛女嫁於齊太子,中道聞太子死,問傅母曰:何如?傅母曰:當往持喪。喪畢,不肯歸,終之以死。此二女者,豈不知有既葬除服之禮哉?矢志不嫁,節著千載,容甫又將比之魯衛之臣號呼而自殺乎?高子問於孟子曰:夫嫁娶者,非己所自親也,衛女何以得編於詩也?孟子曰:有衛女之志則可,無衛女之志則怠。此即所謂卓絕過高之行,不可以責之中人者也。以卓絕過高之行,而謂之狂易失心,吾不知容甫之心何心也?
熙甫氏曰:女子在室,惟其父母為許聘於人,而已無與焉。夫己身,父母之身也,以己身許嫁者,父母也,父母許之,而曰己無與焉,此復成何說乎?且夫禮非強人而束縛之馳驟之也,亦求其心之所安而已。微箕比干,皆謚為仁,伊周夷齊,各成其是。孔子聞孔悝之難,曰柴也其來,由也死矣。而無所褒貶於其間,此所謂各求其心之所安也。禮,三代不相襲,今古異宜。父在為母,婦為舅姑,服皆期,而今則皆三年,二君其能執古禮以反之乎?孔子曰:禮,與其奢也寧儉;喪,與其易也寧戚。以今世俗波靡,日浮趨薄,苟有卓絕過高之行實足以激勵人心。而二君者,又從而非議之,其亦異乎孔子之論禮矣。然熙甫亦自知其言之過,故於張氏女貞節記斡旋之,舉三仁夷齊為況。而容甫遂怙終焉。奉賢徐母吳孺人,未婚夫死,在室守志十五年,聞姑病,泣請歸徐事姑,撫嗣子得厚成立。事聞於學使者,旌其廬。士大夫有歌詠其事者,得厚彙刊為《清芬集》,乞言於虎。虎讀臨川昆明兩學使序,辨熙甫之謬,引而未發,又未及容甫所議,故為推而詳之,不自覺其辭費也。
○新譯幾何原本序
《幾何原本》前六卷,明徐文定公受之西洋利瑪竇氏,同時李涼庵匯入《天學初函》。而《圜容較義》《測量法義》諸書,其引幾何頗有出六卷外者,學者因以不見全書為憾。咸豐間,海寧李壬叔,始與西士偉烈亞力續譯其後九卷,復為之訂其舛誤。此書遂為完帙。松江韓綠卿嘗刻之,印行無幾,而板毀於寇。壬叔從余安慶軍中,以是書視予,曰:此算學家不可少之書,今不刻,行復絕矣。會余移駐金陵,因屬壬叔取後九卷重校付刊。繼思無前六卷,則初學無由得其蹊徑,而亂後書籍蕩泯《天學初函》,世亦稀覯。近時廣東海山仙館刻本,紕繆實多,不足貴重。因並取六卷者,屬校刊之。
蓋我中國算書,以九章分目,皆因事立名,各為一法,學者泥其跡而求之,往往畢生習算,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,遂有苦其繁而視為絕學者。無他,徒弦其法,而不知求其理也。傳曰:物生而後有象,像而後有滋,滋而後有數。然則數出於象,觀其象而通其理,然後立法以求其數。則雖未睹前人已成之法,創而設之,若合符契。至於探賾索隱,推廣古法之所未備,則益遠而無窮也。《幾何原本》不言法而言理,括一切有形而概之曰,點線面體。點線面體者象也,點相引而成線,線相遇而成面,面相疊而成體,而線與線,面與面,體與體,其形有相兼,有相似,其數有和,有較,有有等,有無等,有有比例,有無比例。洞悉乎點線面體而御之以加減乘除,譬諸閉門造車,出門而合轍也,奚敝敝然逐物而求之哉!
然則《九章》可廢乎?非也。學者通乎聲音訓詁之端,而後古書之奧衍者可讀也;明乎點線面體之理,而後數之繁難者可通也。九章之法,各適其用,《幾何原本》,則徹乎九章立法之原,而凡九章所未及者無不賅也。致其知於此,而驗其用於彼,其如肆力小學而收效於群籍者歟?
○十三間樓校書記
西湖寶石山之半,蓋有宋十三間樓舊地,為東坡守杭時治事之所云。今地入彌勒院。郡人瞿君世瑛,重葺樓三楹,仍舊額曰:十三間樓。己亥庚子秋,錢君熙泰,續文瀾閣校書之役,偕予兩寓於此樓。前為後湖,夾岸即錦帶橋,西南袤對孤山之放鶴亭。予詩所謂:開窗看放孤山鶴,萬古逋仙共髯翁是也。動止飧寢,皆在竹蔭嵐翠中,臨窗擎筆,綠映毫楮,執卷而諷,與梵唄相應。天未曙,聞鐘磬聲悠然,披衣頓起,視群山猶夢夢也。中間出遊湖上諸勝地,西至天目九鎖,南渡江,登會稽,探禹穴,訪蘭亭修楔處,或一再宿,或逾旬乃返。返則仍校書於此樓。
時績溪胡農部竹村,元和陳文學碩甫,同寓湖上。胡君精三禮,方為《儀禮正義》,補賈氏之疏漏。陳君專治詩毛傳,亦作疏以糾孔氏,時時過從,商榷疑義。蓋讀書之樂,交遊之雅,登臨遊覽之勝,三者兼之矣。昔東坡居杭,游跡止於洞霄宮,未嘗過浙東。其時牽於一官,讀書交遊之事,能如今日與否,固未可知。而吾兩人以物外之身,兼斯三者而有之,非厚幸與!錢君笑曰:東坡讀破萬卷,交遍賢士大夫,身行半天下,而子乃以是傲之,傎矣。予曰:東坡大矣,何敢言。雖然,茫茫宦海,名編黨籍,舟車所至,曾不得一日安處,老竄窮荒,備歷憂患,其視吾兩人閒鷗野鶩,翱翔山水間,安知不顧而樂之。抑豈惟東坡,將當世實有企羨之者。錢君慨然太息曰:有是哉!子之言蓋有為而發也。既歸,倩工作《十三間樓校書圖》,遂書其語為記。
☆張裕釗○歸震川評點史記後序
歸熙甫氏評點《史記》,治古文家多褒之,傳相├寫,然彼此參錯異甚。馬平王少鶴太常,取歸氏及望溪方氏評點,摘錄起訖,合而刊之曰:《歸方評點史記合筆》,自以為得其真。以余觀之,亦尚多可疑者,顧視諸所見本為善耳。往者余嘗欲專取《史記》本書,附益以歸氏評點,梓而公諸同好,苦乏刊貲不果。以語友人吳摯甫。摯甫則力贊其事,且為謀諸廬江吳小軒軍門,慨以千二百金相假。於是鳩集梓人,經始光緒二年正月,訖四年七月刊成。歸氏評點,舊系丹黃二筆,今刊本墨本也。其黃筆為銳形識之,其丹筆為圜形識之,其評點既無定本可據,無已則一仿王氏,昭畫一也。
自秦並天下,專任私智,蔑棄聖制,漢興,一踵習秦故,三代之盛,渺焉不可復睹。司馬氏生當漢定百年之間,盡焉傷之。重值漢武侈心多欲,任用武力酷烈導諛之臣,毒亂海內,又身遭刑辱,抑鬱侘傺,發憤著書,其孤遠之旨,深痛之思,軼蕩譎激之辭,乃至微妙難識。世傳裴司馬貞張守節諸注本,用力故不可謂不勤,然皆邈不得司馬氏之意。且其間多可笑者。是書錄歸氏評點,三家注世既多有,今並不復錄。
夫古人之書,待說而明者十之三四而已,因說之而晦者,蓋十五六焉。好學深思之士,顓取古人之書,反覆而熟讀之,以意逆志,達於幽渺,其所得蓋有遠出尋常解說之上者矣。拘文牽義,騖華炫博,好為枝詞碎說之徒,烏足以知此哉!望溪方氏,究心義法,其說亦多所發明。然歸氏所得為深矣。今別為方望溪《史記評點》四卷附於後,俾覽者兼采焉。與校是書者,余門人大冶劉炳燮及長子沆也。
○書藝文志後
余讀班固藝文志,甚高其辭,與班氏它所為文異甚。後讀司馬貞《史記索隱》,引劉向《別錄》語,則班氏志所有者,往往而在,然後知為向之辭而固取之者也。固為《漢書》,所取司馬遷楊惲馮商楊雄劉向父子甚眾。今輒知太初以前本司馬遷,三統歷木劉歆而已,其它並已不可見。而是篇傑然出於班氏之書,考求而乃知其出於劉向。甚矣文高下不可假也!固之文,於東漢人最為崛出,而與司馬遷相如劉向楊雄較,則不逮遠甚。其中時有其辭之高而非固所能為者。雖於今不可考,然可以意而知也。烏乎!非夫昔之人所謂好學深思心知其意者,彼且不以為妄言乎哉。
○贈吳清卿庶常序
人才之貴於天下,無古今一也。雖然,才應世而世需之,其間則亦有辨焉。運會之所趨,氣機之所啟,魁桀俊異之士,雲興合,肩臂相摩於前,而趾相躡於後,雖有盤錯鉅艱,而才皆足以周其用。若是者,常樂才之盛而忘其難,朝野祉福而康樂,薄海內外,晏然而無事。中庸之士,平進富貴,守成法,襲故跡,皆足以施於世。若是者,雖乏才而猶未以為憂。
若夫時數之厄,屯艱之會,寇訌於內,敵伺於外,民窮而俗敝,兵疲而財匱,贅冗嵬瑣之徒,紛綸雜陳,浩浩若蕭艾之被乎野。間稍能自異,又窘瞀儒緩不適於時用。中外之安危,生民之植若僵,泛泛乎若群木之漂於中流,四顧而不知所屆。其如是人才之足貴,乃倍蓰什伯於向所稱二者之時,雖疲行者之資車,病涉者之資舟,寒者之於裘褐,餓者之於饘粥,不足以喻之矣。夫自古禍難之興,其需才也尤至,而人才之寡乏,每獨甚於此時。幸有其人,又或有所抑沮牽繫,而不獲底於成。能成矣而世或不能盡其用。需之如彼其亟也,其成而為世用也,又如此其難,則其可為慕望而愛惜何如哉!
吳中吳庶常清卿,懿才而遠志,服儒者之學,而不忘當世之務。凡今日之利病,民氓之疾苦,無所不究其意。裕釗以同治戊辰冬,識之於江寧,明年春,復相從游處於吳門者十有餘日。及今茲來武昌,行從合肥李相國西入秦。蓋將益練習於時務以畜其才,而非有時俗人之見也。且行,索裕釗一言為贈。裕釗廢於時久矣,自度其才不足拯當今之難,退自伏於山澤之間。然區區之隱,則未能一日以忘斯世。其耳之所聞,目之所接,愴焉感於其心。今見庶常則欣忭愛慕,而不知所以置其情,其樂徇其請而為之言也,豈有愛乎?於是極道其然而書以詒之。雖然,尤望庶常之終底於成而為世用,以副望君者之志也。
○送李佛生序
佛生既罷官,居於江南,日讀書不輟,尤愈篤好莊子,為書後數百言,稱其有合於聖人之道。余謂莊子者,負絕異之資,乘於時而一切以取自快者也。其於聖人之道,本差之不能一發,末乃大馳而絕遠。至於流極而弊益不勝。釋氏得其精以為空寂,王何得其粗以為誕縱。誕縱之弊,蔑棄禮法,蕩廢時務,天下於是大亂。空寂之弊,去人倫,無君臣父子上下,乃胥斯民而為夷。莊子疾時垢濁,務洋激詭,以譏切當世奔趨勢物之徒,不知其弊乃至於此。道之不明也,愚不肖不及,賢智過之。由莊子而後,高才偉異之士,身不得其處,而誤於所之者,豈可勝道哉!
蓋嘗試論事功之途,詩書文章之業,與人世所謂勢位富厚,君子未嘗必捨而不事也,有道以御之,故所之而不窮。後之君子,溺志富貴無論已,其少有志者,欲有所樹,則務取天下之業之可以為名者托焉,期自章異於流俗,而未嘗循於其本。故方其志得氣盛,力足以觀駭一世貴賤賢否之倫,橫厲乎無雙。及其久之,倦而思返,顧視身世,邈不足以自樂。反之內而碭無可據,愛惡攻取,又從撓之,睹老莊浮屠之書,一旦得其所為一死生齊得喪而渺萬物者則大熹之。於是蠲棄百為,解弛墮壞,頹敗不可振救。生猶是人也,而質則已亡矣。
且學儒者之學,服聖人之言,於卒也乃以異端為歸,何其悖歟!夫彼未知聖人之道之有其自得者也。惴慄以為危,蕩夷以為安,不以榮喜,非必於惡而逃之也,不以悴悲,亦非其往而不能返也。得志則措諸事,事立而世正焉斯已耳,我無與也。不得志則寓諸言,百世之下有能遵而行之者,猶其在吾身也。其衡諸道也不過,而傳之久也無弊。ㄨ乎其至適,確乎得其所歸,以與夫老莊浮屠之所稱,孰為同乎大順,而即乎人之心者乎?知道者以謂孰賢乎?佛生將北遊,索一言以為贈。余以佛生才高而不得志,懼其過而流於是也,為書此以詒之。
○與黎蓴齋書
前在金陵,相從譚藝,譏評古今人,私心甚快。別後倏忽月餘日矣,寒窗短檠,時時隱幾思足下不可弭忘。裕釗自惟生平於人世,都無所耆好,獨自幼酷喜文事。顧嘗竊怪學問之道,若義理考據辭章之屬,其途徑至博,其號稱為專家,亦往往而有。獨至於古文,而能者蓋寡。自曾文正公沒,足下及至甫,又不得常聚晤,塊坐獨處,四顧煢然,無可與語。近者李佛生乃頗有意於此,時相從問為文法,所入雖未深,然佛生故天亮出於人人,乃時有解悟處,此差足語耳。
夫文章之事,非資才倫絕,而程功致力之深且久者,則必不能以至。才優而力深矣,其能至以幾於成,與不能成,則亦有天焉。既至而幾於成矣,其傳不傳,與傳之顯若晦若近與遠,則又有天焉。且誠令其至而幾於成,成焉而傳,傳焉而顯且遠,而吾文信不敝於百世,吾身則既泯然死矣。其取吾文而歎慕貴惜之者,吾皆不得而見之矣。捐棄一世華靡榮樂之娛,窮畢生之力,苦形瘁神,以僥倖於或成或不成,或傳或不傳之數,而慕想乎千百歲後,冥漠杳渺,邈不及見之虛譽,而不以自止,豈非所謂至迂而大惑者哉!宜彼世之所謂賢俊,能一切以取富貴顯榮者,訕笑而背馳之也。
雖然,莊周有言:民食芻豢,麋鹿食薦,鯽蛆甘帶,鴟鴉耆鼠,四者孰知正味。人生之嗜好,各賦受於其生初,其不齊至不可以巧歷算。則夫孳孳焉勤一世於文字之業者,無亦所嗜出於其性,而不能以自解者歟?
且吾觀古之能文者,若司馬遷韓愈歐陽修之徒,其始設心措意,亦無過存乎以文自見,卒其所至,世不得徒文人目之。是故深於文者,其能事既足以自娛,及其所詣,益邃以博,乃與知乎聖人之道,而達乎天地萬物之原。獨居謳吟一室之中,而傲然睥睨乎塵嚣之外,雖天下又孰有能易之者哉?又遑暇較量於我生以前與身後之贏失,而為之進退哉?思足下不得見,索居無聊,輒一吐其胸臆之所積,自怡取快意而已。非足下僕亦不發此也。天氣驟寒,惟萬萬保練自愛。不宣。
○答吳摯甫書
春間奉到往歲除夕惠書,承已改官畿甸,將以儒者之學,澤我民萌,敬賀敬賀。六月初旬,李佛生太守復遞到三月晦一函,適裕釗有悼亡之戚,先期歸里。一昔始來鄂城,匆匆未及報。所需姚氏評點漢書,一時未遑鈔寄,請以異日可耳。來書過以文事見推,且虛懷諮度,諄諄無已,裕釗則何足以知此?雖然既承下問,不敢不竭其愚。
古之論文者曰:文以意為主,而辭欲能副其意,氣欲能舉其辭。譬之車然,意為之御,辭為之載,而氣則所以行也。欲學古人之文,其始在因聲以求氣。得其氣則意與辭往往因之而並顯,而法不外是矣。是故契其一而其餘可以緒引也。蓋曰意、曰辭、曰氣、曰法之數者,非判然自為一事,常乘乎其機而緄同以凝於一。惟其妙之一出於自然而已。自然者無意於是,而莫不備至動皆中乎其節,而莫或知其然。日星之布列,山川之流峙是也。寧惟日星山川,凡天地之間之物之生而成文者,皆未嘗有見其營度而位置之者也,而莫不蔚然以炳,而秩然以從。
夫文之至者,亦若是焉而已。觀者因其既成而求之,而後有某者某者之可言耳。夫作者之亡也久矣,而吾欲求至乎其域,則務通乎其微,以其無意為之而莫不至也。故必諷誦之深且久,使吾之與古人合於無間,然後能深契自然之妙,而究極其能事。若夫專以沉思力索為事者,固時亦可以得其意,然與夫心凝形釋,冥合於言議之表者,則或有間矣。故姚氏暨諸家因聲求氣之說為不可易也。吾所求於古人者,由氣而通其意以及其辭與法,而喻乎其深。及吾所自為文,則一以意為主,而辭氣與法胥從之矣。
閣下以為然乎?閣下謂苦中氣弱,諷誦久則氣不足載其辭。裕釗邇歲亦正病此往在江寧聞方存之云:長老所傳劉海峰絕豐偉,日取古人之文縱聲讀之。姚惜抱則患氣羸,然亦不廢哦誦,但抑其聲使之下耳。是或亦一道乎?裕釗比所遇多乖舛,迫憂患,於此事恐終無所就。閣下才高而志遠,年盛而氣銳,它日必能紹邑中諸老盛業。用敢進其粗有解於文事者,以為涓埃之裨。惟亮不宣。
○游虞山記
十八日與黎蓴齋游狼山,坐萃景樓,望虞山樂之。二十一日買舟渡江,明晨及常熟。時趙易州惠甫適解官歸,居於常熟,遂偕往游焉。
虞山尻尾,東入常熟城,出城迤西,綿二十里,四面皆廣野,山亙其中。其最勝為拂水巖,巨石高數十尺,層層駢疊,若累芝菌,若重鉅盤為台,色蒼碧丹赭,斑駁晃耀溢目。有二石中分曰劍門,騞擘屹立,詭異殆不可狀。踞巖俯視,平疇廣衍數萬頃,澄湖奔溪,縱橫蕩潏其間,繡畫天施。南望毗陵震澤,連山青翠相屬,厥高鑱雲,雨氣日光,參錯出諸峰上,水陰上薄,蕩摩闔開,變滅無瞬息定。其外蒼煙渺靄圍繚,光色純天,決眥窮睇神與極馳。巖之麓為拂水山莊舊址,錢牧齋之所嘗居也。嗟乎!以茲邱之勝,錢氏惘不能藏於此終焉,余與易州乃樂而不去云。
巖阿為維摩寺,經亂泰半毀矣。出寺西行,少折逾嶺而北,雲海豁開,杳若天外,而狼山忽焉在前。余指謂易州亦昔游其上也。又西下為三峰寺,所在室宇,每每可憩息。臨望多古樹,有羅漢松一株,剝脫拳禿,類數百年物。寺僧具酒果筍面,餉余兩人。已日昃矣。循山北過安福寺,唐人常建詩所謂破山寺者也,幽邃稱建詩語,寺多木樨華,由寺以往,芳馥載塗。返自常熟北門,至言子仲雍墓。其上為辛峰亭,日已夕,山徑危仄不可上,期以翌日往。風雨復不果。二十四日,遂放舟趣吳門。行數十里,虞山猶蜿蜒在蓬戶,望之瞭然,令人欲返棹復至焉。
○莫子偲墓誌銘
子偲,姓莫氏,諱友芝,自號郘亭,晚號眲叟,世居江南之上元。明宏治中,其遠祖曰先者,從征貴州都勻苗,遂留居都勻。至高祖雲衢,又遷獨山州,自是為獨山州人。曾祖嘉能,祖強,州學生,皆以君考貴,贈如其官。考與儔,嘉慶己未進士,翰林院庶吉士,改官為四川鹽源縣知縣,再改官為貴州遵義府學教授,曾文正公表其墓曰:教授莫君者也。教授故名進士,日以樸學倡其徒教其子弟。子偲獨一意自刻厲,追其志而從之。當是時,遵義鄭子尹珍,亦從教授君游,與子偲相靡以許鄭之學,積五六年,所詣益邃。黔中官師徒友,交口推轂莫子偲鄭子尹,而兩人名遂冠西南。
子偲之學,於蒼雅故訓,六經名物制度,靡所不探討,旁及金石目錄家之說,尤究極其奧賾,疏導源流,辨析正偽,無株寸差失。所為詩及雜文,皆出於人人,而於詩治之益深且久,又工真行篆隸書,求者肩相摩於門。
子偲癯貌玉立,居常好遊覽,善談論,遇人無貴賤愚智,一接以和,暇日相與商較古今,評騭術業高下,正論詼嘲閒作,窮朝昏不倦。自通州大邑,至於山陬嶺海,公卿鉅人,學土大夫,咸推子偲以為不可及。下逮武夫小吏,閭巷學徒,語君名字無不知,及其他嘗與君晤,無不得其意以去者。然君雖樂易,而中故介然有以自守。自道光辛卯舉於鄉,其後連歲走京師,朝士貴人,爭欲與之交,然君必慎擇其可。有權貴介君友求書,辭不應。某相國欲招致授子弟讀,婉謝之。既屢試禮部不得志,以咸豐八年截取知縣,且選官。顧君意所不樂,棄去不復顧。以其年六月出都門,從胡文忠公於太湖,明年復從曾文正公至安慶,越四年又至金陵。胡文忠曾文正公,皆君嘗所與游,舊知君者也。及今合肥相國李公巡撫江蘇,請州縣吏於朝,而是時中外大臣,嘗密薦學問之士十有四人。詔征十四人往,君其一也。於是文正公暨李相國,及諸朋好,爭要君出仕,敦勸甚至,君一辭謝不就,攜妻子居金陵,時獨出往來於江淮吳越之交。子偲既好游,而東南故多佳山水,又儒彥勝流,往往而聚,乃日從諸人士飲酒談詠,所至忘歸。
同治七年冬,余與子偲自金陵偕送文正公於邗上,返過維揚,登焦山,道丹徒,至吳門,並舟行者累月日,日接膝談,語十事而合者七八。余尋別子偲赴杭州,明年復來吳,與子倔益買舟遍覽靈岩石棲石壁之勝,觀梅於鄧尉,越日至天平山,謀且上其顛。子偲苦足力乏,坐寺中待余。余乃獨從一小童,攀籐葛,凌怪石,陟絕頂以望太湖。既下,子偲迎余而笑,相詫以為極一時之樂,距今忽忽四五年,日月夢想,屢欲尋舊遊不復果,而子偲則且卒矣。
子偲之卒,以同治十年九月辛丑,春秋六十有一。生平所為書,日《黔詩紀略》三十三卷。《遵義府志》四十八卷,《聲韻考略》四卷,《過庭碎錄》十二卷,《郘亭詩鈔》六卷,《樗繭譜注》二卷,《唐本說文》《木部箋異》一卷。其編訂未竟者,尚有詩八卷,《郘亭文影山詞》,《郘亭經說古刻抄》,《書畫經眼錄》,《宋元舊本書經眼錄》,《舊本未見書經眼錄》,《資治通鑒索隱》,《梁石記》,各若干卷,藏於家。配夏孺人,子彝孫,附貢生,先一歲卒,繩孫,兩淮候補鹽大使,女二人,孫一人,尚幼。子偲兄弟九人,多有名於時。子偲既卒,其季弟祥芝官江寧知縣者,請假於大府,以十一年二月,與繩載其柩歸於貴州,卜六月壬申,葬於遵義縣東八十里,青田山先塋之次。且行,征銘於余。余與子偲故相得也。既逾月,為之銘而歸之。其辭曰:烏乎子偲!跡半天下,名從之馳,卒歸藏於故丘,無所不慊矣。其又何悲?
☆李慈銘○答僕誚文
先生客居,作文守歲。呼僕瀹研,僕倚屏睡。先生叱之,僕起而誶。官窮至此,官文是祟。誰使官幼?識字不忒。哦詩上口,聽經能背。誰使官長,作文無害。鏤膺周秦,胝手漢魏。不今是逢,而古為媚。思澀苦癡,意迷若醉。官今已壯,所得者累。官之西家,佻兮崽子,貨倒(犬)杖,乳臭青紫。官之東鄰,烏獻家兒,丹豉布算,猗裸埒貲。官有薄田,歲豐以蓼,三載不治,責稅荒草。官應詔科,字必俗矯。六上不收,三十髮皓。官既世贅,眥慽即休。以專而壑,以首而邱。云胡是歆,而仕之求。云胡是,而都之遊。鷹春則鳩,橘淮而枳。謂官此來,當殊厥趾。距今匿景,畏畫於市。結舌四坐,移願百氏。刺毛已(享),逕艾絕軌。上車秘書,平頭綠韝。而我於官,互更褐裘。五陵騶卒,錦帳大馬。而我於官,薄笨驂駕。官窮至此,官猶有家。樂和舊坊,面城背涯。堂庋織具,門停釣車。養親課稻,娛賓治花。官今墨杘,進退何擇?局(疒束)磋搓資,以至今夕。而猶文為,文將奚適!官固耐窮,我請自絕。先生聞言,囅然而笑。謂僕且退,爾無我嬲。我心太虛,白雲在天。爾蘄速改,請以來年。因濡筆以為之文曰:吾拙吾力,吾默吾識。吾饑吾寒。匪吾文是職,乃天之所以全吾真而養吾逸。
○越中三子傳
陳壽祺,本名源,字子谷,一字珊士,浙之山陰人。祖掄英,嘉慶庚午舉人,官秀水訓導。訓導生三子,曰錫,曰書烈,曰文傑。文傑早殤,錫娶婦黃,五月而卒,無子。書烈娶婦陶,生君,訓導命以後世父,而書烈卒無子。故君兼後小宗。訓導故貧,君早喪所生母,育於黃恭人。幼善病,黃恭人日夕紡績以營藥餌。顧讀書敏甚,訓導深之,攜以之官。及訓導卒,君所生父以毀亡。時君年十四矣,隨黃恭人扶四喪還。山陰無期功之親,無田無宅,賃大木橋旁陋巷三橡以居。黃恭人并日而食,為針黹或數夕不寢,得錢以給君入塾。學為文而君益銳進。更五年,補縣學生。又二年,舉於鄉。又七年,咸豐六年進士改庶吉士。又三年枚館,改刑部主事。同治元年,粵賊據紹興,君請急浮海至滬,迎黃恭人及其孥入都。旋充提牢廳主事,兼辦秋審,補奉天司主事,擢員外郎,隨尚書綿森公赴湖北勘獄,京察一等。未及引見,以丁卯夏四月卒於京邸,年三十有九。初訓導娶於李,予高叔祖孝廉府君之孫也。故予與君為中表兄弟。君之補渚生也,予祖父行皆喜曰:訓導有後矣。君天性伉爽無城府,見人無親疏,皆率胸與語,人亦樂近之。事親孝。嘗自塾歸,黃恭人持稻糗及肉食之。君問曰:母食乎?曰:食矣。及夜,黃恭人詣廚下暗中食,君持火燭之,則冷菜羹半甌淘麥屑也。君持甌泣,黃恭人亦泣。及歲甲子二月,黃恭人年七十,君稱觴於京師,予與平君步青謝君鉞往祝,夜同宿君家,君言之,淚猶涔涔下也。君文章警敏,不由師授,尤喜為詩詞,情藻艷發。既年少入翰林,篇什流播,人爭傳誦,而竟不得留館職。既改官,勤習曹事,援律比例,鉤抉爬梳。日步行人署治獄,夜閱爰書,輒至漏盡。嘗召試軍機章京列高等,竟不用。既迎家至京益困,敝衣垢面,跋涉泥淖,而吏事益精。曹中疑獄悉委之。又自授其三子經,以其暇事吟詠治小學。故甫三十發盡白,竟以積瘁死。君娶於劉,生子三,長者娶婦有子矣。君既卒數年,而黃恭人猶在堂。
王星誠,本名子邁,又名章字平子,更字孟調,亦山陰人。父學厚,道光甲午舉人,慈湖書院山長。君幼穎異,目多白,眉有奇采。甫成童,為文即刻意自異,不蹈故常。為詩歌鏤心鉥腎,見者斂手。山長故予族父青田先生高第弟子也,以文章名一時,少許可,顧奇君。嘗遍攜其文以誇於客。甫冠受知於知府徐君榮學使吳公鍾駿,試皆第一,補縣學生,名大噪。君早失恃,比長而繼母又卒。山長恐君試失時,遂以君出後其從祖父,君不敢違,及為弟子員,釋菜於郡,時宣宗崩已逾百日,守令諸官皆吉服蒞事,君獨衣青衣。徐君以其為國恤也,詰之,君不對。未幾而山長卒。家素貧,時山長三娶妻,甫數月,君姊妹未嫁者二人,一弟眇而甚弱,君已娶婦有子,饘鬻不能繼,於是始客遊。初為余姚令采賓王掌書記者數年,繼客於蕭山。
予自丁未冬,與君角藝於塾,務爭勝以能相高,而相得甚。君為《希有鳥賦》以贈,予賦《大鵬行》以答之。皋同補弟子員,益相親,閒日輒過從,以所業相質證。或上下議論,窮極幽眇,盡晝夜不止,意氣凌厲,蔑視一世,以為兩人外無可與言者。或出詣人,必兩人俱抵掌高論,歌噱互作,坐客輒縮(肉)避去。時御史宗先生稷辰方里居,創四賢講社,招致英俊,予與君皆箸錄。一日予與宗先生論學不合,宗先生嗤點予文,君聞之怒甚以告予。予遂不復至宗先生門,君亦不往。宗先生屢好言相謝,兩人始復稱弟子,然終不以所作示宗先生矣。君既客遊,間數月必歸,歸則必過予信宿,或至十日始去,而郵筒詩文往來曹江上者相望也。及丙辰春,君始遠遊,由京師至河南,依其叔父故副都御史履謙於河防。副都以憂歸,君遂歷客豫中諸牧令。嘗寓書予曰:自客大梁,始知鄉里之多才,而貧賤之可樂。蓋數年中無旬日不夢至越縵堂也。越縵堂者,予讀書處也。已未夏予入都,君亦來應京兆試,則已病脾洩,精神頹隕。予方被橫逆之禍大困,相見唯佗傺抑鬱,無復向時意矣。未幾同入試,試畢君寓邑邸,病益甚。榜發中副車,越日遂卒,年二十有七。時君戚誼數人發其篋,得金數鎰,買棺以斂。今猶(聿)城南擴誼園也。予方與同人謀之,將以明年歸喪。君娶於施,生二子一女。
孫廷璋,後更名淳溥,同治元年復故名,字仲嘉,一字蓮士,會稽人。孫氏自明正德中,江西巡撫忠烈公燧為名臣,其後益大,閥閱為江以南冠。忠烈本籍余姚,其孫吏部尚書清簡公鑨始居郡城。入國朝稍衰。君曾祖楠為縣諸生,祖晟益貧矣。父慶琛以善刑名章奏,客督撫者二十年,家始裕。君幼精悍跅弛,喜為刻雕藻繪之文,不治小節,好諧侮人,人多疾之。甫冠,應童子試,時學政吳公鍾駿,經學大師也,以維黍二字題試會稽,君獨本《周禮》《爾雅》故訓為說,吳公大奇之,擢第一,補諸生。道光己酉充拔貢生,旋舉於鄉。明年試國子監學正學錄第一,授學錄,升助教。癸丑告歸,改教職,選遂安教諭,未上,丁父憂,洊丁母憂。入貲以知府候選,謁故督師勝保於皖,不得當,歸。而浙江巡撫王壯愍有齡檄治文案。時軍事急,餉不繼,浙西嘉湖諸郡已盡陷,餉獨恃寧紹,壯愍先與將軍瑞昌公劾罷團練大臣邵文靖燦。以王副都履謙柔願易制,特薦之佐團練,專司越餉以濟軍。而越人已疲甚,副都不能為,越紳之為副都郊奔走者,類貪污多飽私橐,壯愍婁檄餉不如額,遂積與副都哄。副都劾壯愍侵官擅威福。君既為壯愍所委任,又與副都故交,銳意解紛,以為餉可籌而民不病,乃返越以巡撫檄行事。越諸紳大怒,激副都出疏劾君及浙吏三人,以為巡撫爪牙。壯愍亦疏劾越紳四人為副都黨相持。朝廷下其事於學政張文貞公錫庚,而桐廬知縣倪某,復訐君索賄冒功事於副都,副都露移巡撫。壯愍遂並疏劾君,請褫職按治,復下其事於學政及將軍。讞未定,而紹興陷,杭州亦破,巡撫學政將軍皆死節,副都竟逸去。論者謂浙事之壞,由紳撫之交訌,餉事其樞紐也。而君之疏節闊目,授人抵巇,志用不遂,卒至對簿,亦可悲矣!君自賊中間關至越,迎其孥至寧波,至上海,遂入廣東。客肇慶知府龍川知縣幕者各一年,所至錕鋙,乃挈家浮海歸。前事得白,復原官,君遂入於潛,賃田數十頃,大治佃於山中,而病作,歸,遂劇,以丙寅十月卒,年四十有二。
君素無鄉里名,見俗士輒瞠不言。或示君以所作,君笑而仰視屋,故為謬語,以故益無知君者。比入京師,名乃大起。歸而與予交,益治經史,務為本原之學。歲丙辰予館君家,傅節子以禮者,居亦相近。三人皆嗜書,日出閱市,以所得奇秘相角勝。或互讎戡,有所創獲,相告則喜躍大叫。賓客僕隸,見者無不愕眙以為狂。間與君為詩詞,分題刻燭,君務饞鏤隱僻,幾至腐穎,每一篇出,千鍛百煉,必於奇麗,蓋其天性也。君素喜經疏小學,為楷書精絕,而結體必依說文。娶於高,生子一,星華,予門下士也,未冠補諸生,好經學,詩文有父風。
三子者,陳子最和厚,無忤於人,雖甚不肖者,未嘗有惡言加之。孫子動與俗違,仇怨日積。王子稍溫默,而不可一世之概,則較孫子尤甚焉。孫子長予四歲,予長王子二歲,而與陳子同歲生,皆積瘁早衰,有憂生之嗟。每相聚宴語,日薄西崦,攬浮雲,數落葉,輒慨然念歲月之易盡,懼修名之不立。王子之殤於京師也,予與陳子同視殮,泫然流涕,以為既痛逝者,行自念也。乙丑,予歸至杭,孫子亦自粵還,須毿毿矣,語予曰:著書未成,而老已至,奈何?陳子抵予書曰:君歸我留,南北乖異,欲如往時宣武街中同居二年,歌哭相答,此生可再得乎?孰知歲未再(其),二子繼逝。今又四年矣。予以孤露羸病之身,塊然獨立,寄家遠役,浮湛冗員,且執筆以傳三子,而撰定其遺集,悲夫!陳子箸有《纂喜堂詩集》四卷,《青閣詞》二卷,《越語古音證》二卷。王子箸有《西鳧山居詩詞》若干卷。孫子著有《亢藝堂文集》,《勉喜堂詩集》,共若干卷,《玉井詞》一卷。王子詩大半(林攵)佚,孫子詩詞,經亂亦多毀,侍郎為陳子房考師,與孫子故交契,王子則知之於身後者。令次弟刊布其集以集於世。三子之不亡,侍郎力也。
○王母鮑太夫人墓誌銘
慈銘自同治壬申,與今國子祭酒王君先謙相識,甚疏也。甲戌會試卷在祭酒房,力薦之,佹得而以文字違格,卒被擯。心感祭酒,然蹤跡益以逖。庚辰成進士,祭酒為鄰房同考官,揭榜時見慈銘名,以其老也,感唏之甚。既慈銘呈牒翰林院,乞守故官,祭酒力阻不能得,歎惜累日,慈銘始益感祭酒,交日密,於是始知祭酒之有賢母。而祭酒門祚之單只,太夫人身世之劬勞,始一一聞之。祭酒事親孝,太夫人年高多病,自昔歲後疾屢作,祭酒朝夕左右若孺子,每為慈銘言之,慘戚不自勝。慈銘亦心憂之,相見必亟問起居。今年三月七日,祭酒有事東陵,越日而太夫人病作,遂以不起。嗚呼!鮮民之痛,天下無慈銘之酷者。交遊中有親在者,羨之極而感泣,惟恐其樂之不長,懼其老而憂其病,不啻其在身也。肅肅鴇羽,哀鳴相聞。其相感之悲,有不能喻之它人者。既祭酒以所次太夫人年譜,屬為志墓之文,其曷敢辭!
按譜太夫人姓鮑氏,先由徽州遷湖南長沙府善化縣。父太學生,諱敦富,母氏熊,幼失恃,終鮮兄弟,事父孝,年十九,歸贈通議大夫長沙王公載之。逮事王舅姑及舅姑,皆得其歡心。贈公祖父皆諸生,家貧,世以教讀自給。太夫人仰事俯育盡其力,養生送死盡其誠。和娣姒,恤姻黨,嘗竟日一餐而甘旨無缺。或飯時托故不食。嚴寒身著夏布中衣,而操作益勤,時堂上溫清而裘之。其兄公卒,迎長姒同居,病視之惟謹,五年無倦色,門以內熙熙如也。生丈夫子四,皆躬自授書,臬長君次君各授室能文,次君以高材生食餼,而先後夭殤,俱無子。贈公以痛子亦卒。時祭酒已補諸生,其季尚少,粵寇方熾,蹂膊遍湖南北。祭酒從軍鄂皖之交,太夫人忍死以全厥家,其勞瘁而心傷,蓋有不忍言者。既祭酒連掇科第,入翰林,奉使雲南,假歸省視,季君亦以諸生得官,未及上,夫婦遠逝,亦無子。於是祭酒迎太夫人及孀姊寡嫂,俱至京師。凡十年,色養甚備。而祭酒連殤子女。先是贈公有兩兄皆無後,太夫人念家世之衰殄,子姓之不育,常慼慼不怡。欲求一日含飴弄孫,以慰暮年,而不可得。此祭酒述之輒號慟也。慈銘竊惟太夫人之所處,誠備生人之極艱,其所行雖亦閨門之庸德。然以富貴婦人處之,有不可以終日者。即其後親見克家,清華撫養,而殤折之慘,無歲無之。嘗讀昌黎苗夫人之志,所謂歲時孩嬰啼笑滿前者,幾以為奇福不可幸致也。然以視不肖如慈銘者,母氏勞苦,而無一日之養,兄弟隕替,嗣育剸絕,而不得以區區之科名,逮親之存,則祭酒之所以事太夫人者,豈不猶在天衢哉!是亦可以無憾矣。
太夫人生於嘉慶戊辰六月十九日,卒於光緒壬午三月十六日,享年七十有五。距贈公之殤,二十有二年。子四,長先和,次先惠,廩膳生,三即祭酒,同治乙丑翰林,至今官,四先恭,縣學生,分省補用知府。女四,次適候選知縣善化龔運,其三皆殤。以祭酒貴,封由太安人晉宜人恭人至太夫人,以某年月日葬某鄉某原。銘曰:先儒蕺山劉子有言,平生未嘗言及二親者,傷心之甚,不忍言也。母也天只,孰酬恩也?維太夫人,生備百屯,而終享鼎茵也。像賢有子,為名臣也,胡天靳之,未耄期而撫孫也?維艱維劬,以成厥家,終大其門也。高明令終,歸儷於原也。因祭酒之錫類,以慟吾親,欲附皋魚之淚於瀧岡之阡也。
☆王闓運○御夷論(一)
蓋自黃帝畫野分九州,而常有夷狄之患。中國之於夷,常不敵者勢也,必爭者情也,代興者數也,絕之者理也,御之者術也。王道陵遲,四夷交侵,獸蹄鳥跡,交於中國。人皆知敵之強盛,而不咎我之衰弱。聞敵之術略,而不思已之暗蔽。強者憤懟而不知救禍之道。弱者輸服而不知坐亡之慘。故自衰周以來,三千餘年,三策相乘,二道並用,曰戰與和而已。二者互相訾排,迭為其柄。當其盛則皆可以善,魏絳衛青是也。當其衰則同歸於亡,衛懿晉末是也。和戰者政教之末跡,諍議者謀國之下道。故必先明其致此之由,而後智術乃可言之。
何以明其勢之常不敵也?曰夷狄之患,起於我弱。我弱之故,生於失政。夫含生之倫,各安其分,以習為性,以勢為用。內不強不足以謀外,人無釁不可以構隙,其尊中國也如天,其覬覦也如鬼。其羨我土地物產禮樂製作之繁富,其欲襲我政事官爵文章之華貴,其聞聖人首出諸侯效命,則蒲伏稽顙,求通屬國。其有自負強大,侵軼邊界,則驅之而已奔亡矣。是故中國強,夷狄弱,則秦人置百越之郡。中國強,夷狄強,則漢又為渭橋之師。中國弱,夷狄弱,則元成受匈奴之朝。至於中國弱,夷狄強,邊患滋多矣。且夫弱非無兵也,非將怯也,非餉餫匱也,非城之不高池之不深也。主忘其民,夷始俘之,主棄其地,夷始侵之,主忘武備,將帥敗之,主忘求賢,謀虹亂之。無幸敵弱,彼必有餘,無問寇淺,內必盡虛。無患犬羊之難馴,無狃敵欲之不奢,無皋戰陣之失機,無憂憑陵之肆威。人主聞變,赫然奮發於朝(宀一)之上,蹙然自責於宮寢之內,滌蕩叢弊,胥與更始。主德朝明,而夷類宵遁,朝政夕清,而兵氣旦申矣。
何以明其然也?昔者厲王昏暴,天下蕩蕩,小疋盡廢。中國乃微,則北有玁狁,西有昆夷,東有淮戎,南有荊蠻。當是之時,四方蹙蹙,岌岌乎殆,文武之地,不戰而削。宣王嗣之,未遑用兵,憂旱側席,求賢自輔,得方叔召虎皇父仲山之臣,然後出師,未至涇陽而匈奴北歸,始臨長江而徐驛傳騷。故其《詩》曰:薄伐玁狁,至於太原。言無所用戰,直驅而去之也。其大雅曰:鋪敦淮濆,仍執丑虜。言就而係累之也。其南征曰:薄伐玁狁,蠻荊來威。言先聲而後實也。如謀其次,則天子衰廢,委任侯伯,發戍守邊,亦足暫弭。其在詩曰:王命南仲,往城於方。此言紂用文王,命將遣戍,守衛中國,築城而居之也。其四章曰:豈不懷歸,畏此簡書。言戍卒之勞也。其遣戍曰:豈敢定居,一月三捷。言方略也。夫以文王之聖,南仲賢將,兵卒有禮,王道之洽,比之宣王,其詞劣焉,其功勤勞,倍於吉甫,豈非以君臣勢殊,功固不齊乎?
自此而降,則秦始漢武,挾全盛而謀敵,中國雖暫敝,後世受利,此以強而制弱也。漢文以強備強者也。夷狄積強,中國積弱,然後來犯,故常不敵之勢也。已不能戰,雖降無益,而妄曰與和,此自欺之說也。然而強敵壓境,亦終取盟者,彼知我之可取而度彼不能故也。非愛我也,非忘我也。夫夷之入中國恆易,我之取夷也恆逆。賈生閎議於珠崖,劉安憂費於越南。誠以為敝財力於無益之地,委吏士於毒瘴之域,勝不為功,而敗損國威也。
若夫開山海以招鱗蟲,假冠裳而飾犬蛇,趨利如騖,爭欲內徙,尺寸是競,貪慕而不去者,雖峻其防而猶患潰延,況引而近之乎?全力專心,累世而圖我,抵隙蹈瑕,一朝而疾發,彼固操全勝之算,而熟籌乎彼己之情者也。君相當此,尚不自警,乃憤疾於一戰,其為敗摧,何必智士而後知哉!今以必爭之情,加不敵之勢,當戰敗之後,為苟免之策,此又乞和之議,所由從容而徐進者也。無備而戰,戰已敗矣,敗而乞和,其情絀矣。中外交通,民夷習居,國本移矣。鑒亡國之失,論和戰之跡,則納幣者病,而議戰者又見賢矣。君臣當無事之日,觀前代之史,無賢不肖,未嘗不恨和夷之非策,稱臣納地之無恥也。及夫邊陲小警,廟算已盡,俘囚搙相隨逐,而箝口束手,莫敢論一戰之利者,其志昏於敵前,而氣餒於自強也。其攘臂切齒,主辱臣死而不悔者,雖蹈鋒鏑,不知亡國之不可存也。其日夜憂敵,覘強弱,論守戰,求一去害而並心於外患者,其猶見蚊睫而不睹泰山者也。
夫治亂在一人,轉移在俄頃。古無必亡之國,國無不治之理。聖人得位,要荒以限之,朝貢以羈之,夷狄仰望,莫不惕慄,尚無所用戰,其術約也。五餌豢敝,效於蒙古,和之上者也。幕南犁庭,戰之威者也。若力不足和,而姑望罷兵,強敵壓境,乃後言戰。朝無正人,野多異議,弱而愈靡,適足自亡。故其咎不在夷狄,而其政不系和戰。是本論也。
○御夷論(二)
夫道術立百代之要,機智用一時之利。君無苟且之臣,政有補苴之策。然則內政未舉,而議欲攘外者,其亦必有方乎?均之治末,莫若力戰。夫鋒刃相接,僵伏相踵,而計勝負者,戰之末也。有死無二,折而不撓,明敷天之大義,指匈奴期俱滅者,此能戰之選也。夷狄之入中國也常遠,其畏敗也常切。其所欲在和者,利彼之完師,幸我無備故也。其先致死與我爭利,其詞不絀者,要和親之必成也。社稷之臣,懷忠貞之節,羞陪妾之名,因民所疾,金鼓而征之,敗不足畏,故無敗矣。
何以信其然也?敵國之勢也。敵之兵必出於一道,我之地不盡於受敵,則出沒之情異,我便一也。彼遠而攻,士卒有數,我近而征,精銳相接,便二也。遠攻者士懷歸心,守者亦各為其家,則彼不致死,我能持久,便三也。戰則彼失其利,和則我受其敝,棄利而決死,童子不為也,我便四也。講好請盟,彼常挑釁,守死勿去,焉能責我。其將一舉而取我乎?則不至今日矣。如其不能,我便五也。兵以練而精,士以怒而勇。彼屢勝則驕,我屢敗則懼,刷恥振弱,我便六也。有戰而死,無和而生,則彼之意阻,我之情暴,便七也。明華夷之限,民知國讎,膠固而不解,彼雖得城邑,不能用守,便八也。連兵中國,絕互市之利,他邦解心,外生猜嫌,我便九也。乘九便之勢,加十全之算,內可以雪臣民之憤,外可以立旗常之業,上可以拯君父之厄,下可以垂永久之統,救患目前,徐圖其終,亦人臣立功之秋,壯士封侯之時也。
然而強藩重鎮,變色而相戒,勇夫悍將,束甲而屏息者,不明於敵情,而猥曲於偷安也。向使帶甲之將,謀國之士,有分毫憂患救時之心,少留意於夷狄之事。知其示強為虛強之勢,議和為挑釁之本,攻其所短,而奪其所挾,明目張膽,而告之待戰,則宋襄明英,身虜而復歸,國土覆滅,且猶復立,何區區敗衄之患哉?今之論夷,不出二策。或以我為不能,或以彼非相吞,將優遊而俟之,隱忍而從之。曾不知不能之趨於亡,而相吞之不在用兵也。俄焉而復之,城破君亡,而人臣不知有鋒刃之禍。其守疆土者,幸敵不至,而以為無事,豈非古來之奇辱乎?
夫義士含情,則生心以求逞,愚民漸漬,則忘君而向外。誠欲棄其國,不可與危言也。然而鑒往古之失,立後世之法,萬一悔悟,而勢力已困者,猶莫若論戰,以延旦夕之命而已。夫論戰而求勝,怯者撓其說,連兵而相持,小人促其敗。今言戰而不必戰,戰亦不必勝,此策士之說也。策士之效,得情故也。世有知敵之情,而不能知我之情,能為存國之謀,而不能以喻亡國之人,獨且奈之何哉!
○論文
文有時代而無家數,今所以不及古者,習俗使之然也。韓退之遂云: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。如是僅得為擬古之文。及其應世,事跡人地,全非古所有,則失其故步,而反不如時手駕輕就熟也。明人號為復古,全無古色,即退之文,亦豈有一句似子長揚雄耶?故知學古漸漬於古,先作論事理短篇,務使成章,取古人成作處處臨摹。如仿書然,一字一句,必求其似。如此者家書賬記,皆可摹古。然後稍記事,先取今事與古事類者,比而作之,再取今事與古事遠者,比而附之,終取今事為古所絕無者,改而文之。如是非十餘年之專功,不能到也。
人病在好名欲速,偷懶姑息,孰肯而刊楮七日,以削棘猴。故自唐以來,絕無一似古之文,唯八家為易似耳。今貶八家不得言文,及其作文,更不如八家,以八家亦自有二三年工力,乃可至也。詩則有家數,易模擬,其難亦在於變化。於全篇模擬中,能自運一兩句,久之可一兩聯,久之可一兩行,則自成家數矣。成家之後,亦防其泛溢。詩者持也,持其所得,而謹其易失,其功無可懈者。雖七十從心,仍如十五志學。故為治心之要。自齊梁以來鮮能知此。
其為詩不過欲得名耳。杜子美詩聖,乃其宗旨在以死驚人,豈詩義哉!要之聞道猶易,成文甚難。必道理充周,則詩文自古。此又似易而愈難,非人生易言之境也。孔子大聖,發憤忘食,其教人不憤不啟,請一言以蔽,曰憤而已。憤者非人言好,乃憤已之不好。憤則勤學,學則愈憤。終身僶勉,惟日不足,而何道之不聞。
○老子注序
班固曰:道家者流,其原出於史官。其傳書莫著於老子。觀其詞意,務欲勝民久國,治人用道,故尚清靜,持三寶。名為無為而無不為。非世所云出世之真人也。聖人不患無位,德充而應帝王,初無汲汲於世之心。老子何其勤勤憂世之深乎?蓋職在佐治,雖有庸主,猶欲其善政,非若孔子但論道以待沽,見不行則接淅也。莊子論列諸家,歎聃博大,而其書則從容紆徐,不與老子同憂。自漢以來,並稱老莊謬矣!然而聖不世出,世必有主。主者率中人,上下無知聖之材,則多用老子言,取其卑之無高論。或又不足知老子,則流為申韓。要之皆當位行政,不暇迂闊,往往厭儒生。而儒生見其務行趣時,非薄禮法,指其徒為名法家。又震於聃名,傳其不死,則比之黃帝,以為神仙家。自三代以後,在位者用道,無位者貴儒。在位者不著書,而儒者言益繁。輒曰:老子無禮人也,不可以治。或曰:世外系虛,足以養生。嗟夫!堅儒尚自不知孔子,何由知老子哉!雖讀其書,莫有知其意之悲也。彼且不得已而論用兵,豈敢棄禮乎?余少覽其略,頗疑其淺近。近為女紈篆書一通,於句讀稍有更定,復用乾道本校姚鼐本。鼐所異者,初不言所據依,間亦同之,不復考校,異於儒者之也。得老子之意,以救末世之亂,然後知孔子之棲棲,其有感而然。然而為世役矣。
○莊子注序
敘曰:莊子之書,古今以為道家之言。雜篇天下篇,敘論諸家,別於關尹老聃,而自為道術,非欲繼乎老也。寓言者,周之自敘也。其所稱孔子、老子、曾子、楊子又多稱顏回。其篇首言春秋經世,則學孔子,受春秋,具有淵原。或曰:莊子受學於田子方,子方為子夏之門人,要其學過子夏並顏子矣。孔子問禮於老子,老之書先道後禮,而老為道宗。孔定六藝,儒者習焉,推孔為儒宗。孟荀傳儒,莊子同時,未數數然也。
禮之敝於週末甚矣,諸侯去其真,存其文,故孔子復定禮經。而老子則推其原,皆知其將亡雲,禮果大亡於秦。而漢興佐命將相,及孝文景皆用老治。老子之書五千言,孔子之書傳者《孝經》《論語》,皆空言。自是徒眾益務於論道矣。道與儒為二,而空虛沖靜,專道之名,幾二千年。其儒者號為迂緩繁重,多拘而少成,抱缺守殘,惟名物象數之是求,與莊子絕殊。故強附莊子道家,而以訓故先師為儒林,終漢世儒學大明矣。夫人心無所役,則不能發其材智,以自表於世。故晉尚玄虛,老莊又興。五胡為亂,南北剖判。南近道,北近儒。及其合於唐,而前代師說舛互,儒者方樂討其籍,則儒學又起。其間頗演西域浮屠之說,以莊子文之,恣肆滉漾,作諸經論,莊佛為一,而老專丹訣,然俱與儒別也。及回紇契丹之亂,浸淫綿至五代,儒生死亡,師法久微。趙氏承波,上下懵然。華山道人巋然老師,而文人又習讀梁唐佛經,心醉其言,以為聖人皆宜有秘道心傳。不但推制度儀文訓詁淺近之雲,恥孔子之精,曾不及釋伽牟尼,則性理興焉。號為道學,名老而實儒,口孔而心佛。又為區別於有無之間,曰有者聖也,無者妄也。又曰無極者,道之本也。無而有者,儒也,無而無者,釋也。又或竊見耶蘇之書,而作《太和篇》。又說曰:父母君皆吾胞與也,吾之父天也。自是以來,儒生與僧道同,而先聖人之書,皆汩沒而亂真。政自政而學自學,學皆不可以行,而道術絕矣。
余嘗略聞師友之言,間見二氏之書,知佛經附會之由,道學紕繆之原,知論道之不可以為治,而知道之不足以為聖也。於《周官》見周公之行事,於《春秋》見孔子之行事,於《僧律》見釋伽之行事,於《齊物論》見莊子之行事,尚無尚有,皆無所行之。故凡聖人之行,取為愚賤正性命而已。若性與天道,不可得聞。莊子之合孔老道同也,趙宋之合孔佛論近也。以莊合老,漢略之誤也,以莊合佛,晉唐之過也。以佛誣孔,宋明之蔽也,以佛誣佛,文士之妄也。故必先明佛之不言性,而性理始絀矣。先明聖之不傳道,而道統自廢矣。先明莊子之不外出生,而佛經乃幻矣。佛經幻,性理絀。老莊判,孔老同。孔老同則為聖,莊老混則為 ,是學者所當察也。
注莊子者,隋唐所列三十有一家,鄭樵增十八家。今四庫著錄古注,僅郭像一家,釋文引文句崔撰最善。余考崔本注內篇七篇,外雜篇各一篇,以為之敘。凡注及略說將三萬言,大抵推明論道之所為,以明古聖之不空言,空言自老子始。孔子學於老子,諸子皆從而效之。惟莊子通焉,由其空言,知其實用。而儒家之流,誠不宜以佛經剿襲之文,談心性以尊聖人,使堯孔與達摩同功也。
○比竹餘音敘
往昔鄧辛眉從孫月坡學詞。鄧父語余曰:詞能幽人,使志不申,非壯夫之事,盛世之音也。余竊笑焉,以為才人固甘於寂寞傳世,無怨於涼獨,使我登台鼎,不如一清吟遠矣。特病不工詞,不恨窮而工也。未三五年,天下大亂,曩之公卿多福壽者,相繼傾覆,而詞客楚士,流轉兵間,悴憔行歌,不妨其樂。余亦漸收攝壯志,時一曼聲。既患學者粗率,頗教以詞律。東南底定,海氛未起,於天津行轅,得見叔問中書。叔問貴公子,不樂仕進,乞食吳門,與一時名士游。文章爾雅,藝事多能,而尤工倚聲。吳門,孫君故國也,前五十年,孫君與如冠九,以詞唱和於潯陽廬山間,佳句猶在人口。冠九則叔問鄉前輩。再前則成容若湛淪盛時,而詞冠本朝。鄧丈所言,吁其驗矣!余交叔問又將廿年,而時事愈變,吳越海疆,不能有歌舞湖山之樂。余居三閭之徂土,無公子之離憂,樵唱田歌,一銷綺思,穹則至矣,詞於何有?鄧丈之言,其猶衰世之盛耶!叔問遠來徵文,輒述師友身世之感以告之。時壬寅夏四月五日王運選於長沙城中湘綺樓。
○與曾侍郎言兵事書
六年春正月甲子,王闓運謹寓書滌生侍郎節下:愚聞局一隅者,不可以究玄黃之宅;守目前者,不可與論古今之變。長平敗而衛議顯,良造貴而趙說廢。非議之不明,言之不切也。事方得意,而兆釁未著,故貌言易進,而深計不察。愚嘗伏居隱惟當世之事,觀大臣之成敗,列省強弱,民之疾苦,日夜念此熟矣。狂夫之言,聖人擇焉。幸接顧眄,奉明教,虛意垂咨,以啟百一之所得。相知者厚矣,雖亡生平之歡,同心切磋,忠告之分,獨遇非常,又非有畏罪避網而不敢發也。然而遲回旁皇,進退而不沒,將言捲舌,臨文滯疑者,何也?慮一不中,為智者笑。夫明月之珠,夜光之壁,非獨暗投按劍之患也。投之其人,知貴重之為珍,而藏於緹櫝,不得充大廷,登上服,則贈焉者其惠不過千金,而受之者其功不出於尺篋。愚竊痛之。
伏歸以來,承荷嘉問,不絕慰勞,揚之眾坐,誠不自意得之如此其深也!古之人有感激一言,而效命白刃。信陵虛左而侯嬴刎,買漿一遊而公子歸。當今之時,海內沸然,烝黎逃死,區區之身,村野之朽壤耳。不恤一出以酬明知,而愚又以為無益。何也?今之患不在盜賊,所乏者非運籌軍旅冒刃赴堅陣之士也。誠使運一出而備麾下,充什伍,猶江湖之乘雁,飛鵠之一毛。是以拒弓招而不疑,自引退而無歉。所獨自念竭知盡言,少裨當時,以佐高名,附大計,惟節下察焉。知言者不虛讓,臨事者無多諱。若自貶其說,不如緘口之愈也。誠自知其無當,必不以嘗於明賢之前也。凡所欲建議,皆私以為切要而無過。賈生有言,無以易此。願長涉遠慮,端志壹意而聽之。
徐樂之說曰:天下之患,在於土崩,不在於瓦解。為國者誠審其患之所在,而後勳業乃得而言也。盜賊綿蔓,割據郡縣,大者亙數千里,近者橫一鄉,當此之時,賢能親臣,奉天子詔,討伐群盜,名正氣壯,鼓行而前。算或有不當,勢或有不敵,百敗而不挫,屢屈而不撓。雖以暴秦之餘,章邯庸材,陳吳之眾,掠地之廣,發驪山刑徒,以擊山東,六國宿將,望風而靡。由此之言,棄金陵而不為弱,空安徽而不為乏,衄江漢而不為僨。天下之大,全力之所爭,固非此數千里之可削而盡也。此猶夫瓦解之勢也。
兵革不息,於今六年矣。聖恩湛濡,浹於窮閭。賦不益入,征發不行。百姓無廢業,而民困不死者,財匱於轉徙,勢窮於捐輸。一邑之富,供十郡之求,一道之財,濟數道之急。席業者對畎畝而戚額,服賈者稅釐金而變色。人人不安其生,悉空家財,而無救寇至。故武昌南康之師,未移寸步,而江西湖南帑又竭矣。勸捐之局,踵賊去來,來不能拯,去又繩之。里語曰:官官相為,官高者賢。但聞蠻官,不聞蠻民。每議一事,先問權貴。五品以上,氣陵郡守,七品以下,側行縣門。苟被章服,必與官事,國人囂然,莫敢言非。又或商賈之豪,駔儈之才,結識道府,即掌局務。不問能否,不恤民怨,寇勢愈張,官力愈弘。公局愈興,民困愈崇。掊克者能,捷足者登。雖至破敗,又不加責。此其尤倒置是非,黑白不明者也。夫是故民不信上,而財不弭患。谷盡而軍食不足,賊過而休復無所。夫盜賊者,貧民之變計也。洪逆之事,有明征矣。今不鑒其所以然,其未發者窮苦無告,怨謗興矣。則是已然者不可追,而將然者不可摧也。平賊之要領未得,計絀方匱,又必有變。縱不橫決,凋喪可立而待也。有若曰:百姓不足,君孰與足?無三年之蓄者,國非其國也。老弱瘠立,丁壯剽奮,富民塞心,商賈裹足,農谷絡廢,此所謂土崩之勢也。
民困而長不恤,下怨而上不知,俗已亂而政不修,刻日息兵,國本固已殫矣。若猶未也,則是豈可不為之寒心哉!且即以戰論,故未可戰也。兵法曰:千里饋糧,士有饑色,搏利於外,必遺其內。言根本之宜固,進退之得自製也。古者以民為兵,空竟而發之。後世不能,析別其號,養之以重糈。虛食而不調者,或終其身。尺籍伍符,案召而責之死。彼自知危道,而貪利不去者,我先有以告致之也。兵制廢而國勢弱,法不行而權術生。召羨鄉人,呼集亡賴,湊成一軍,號目為勇,崛起市井,跳身行伍,素不識法令步伐金鼓陳列之事,無恩信相結,生死顧惜之道,得錢數百,受顧數日,隨東隨西,時去時來。勇者蒙好義之獎,逃者非叛亡之例,朝飲餼而夕受死,非仁者之所求也。欲聽其逃,則法不立,欲遏其去,則情不順。譬猶父母之猶驕子,主人之挾悍僕,利盡則散,勢敗則去。幸羈縻耳,慮非帖而服也。若是則何以成勁旅勸死士哉?行百里者宿舂糧,行千里者三月聚糧。今勇日有贏,餉日有縮,擁兵境外,仰食督撫,一日不給,怨禍總至。無半月之資,必無長久之算矣,無萬食之羨,必不縣百金之選矣。士氣靡矣,援又不繼。夫自古今行軍之地,用兵之善,蓋未有謀勝而不謀敗,可進而不可退,如今日者也。數萬之眾,雖甚精勁,一戰而銳衰,再則氣竭,三則鋒挫。矧況挾孤縣之勢,臨不測之地,奔命數千里,寄食他人。損一卒,卒不再活,失一將,將無可更,相持數年,力盡能索,孤忠三歎,中夜不寐,身危師搖,可翹足而俟,尚何枝柱之有?
誠知其危懼,忍而安之,非謀國之忠也。任無他移,權無二假,不以自命系重而全圖之,上負明詔,中畔理學,非鄉人之所望也。及今不為,後無及已。春秋之義,責在賢者。今君御十萬之寇,揚旌湘潭,鳴笳岳陽,拓地二千里,肅武漢,恢蘄黃,大捷田鎮,斬虜數萬,功亦盛矣!斂兵南康,分援江湖,克廣饒,勝湖口,洗兵義寧,再復崇通羅山,以偏師旋旆,數十大捷,能亦章矣!東南喁喁,非君何望?今君乃以不可恃之事,僥倖萬一,非所以為慎也。一移師而棄功,持寇九江,再失大都,非所以為威也。分兵擾攘,水陸不顧,裵回彭蠡,戈船不出者,一年於此矣。今又必待楚軍之凱還,堅城之自下,是河清之期也。整旅而出,江面遼廓,豫章之積,連舟而就軍,江漢之師,忍饑而待食。安慶江寧,陳列天塹,今年不復,明歲不下,節下欲捨此安之乎?士卒日疲,轉輸日空,前不自決,退無可立,鞠躬盡瘁,無救大事。論史傷悼,當時矜惜。上下不諒,勞神焦思,不足以杜義者。《詩》曰:于嗟闊兮,不我活兮,于嗟洵兮,不我信兮。以詩觀之,非所以為伸也。民畏於寇,無所歸死,委積之具,盜之外府,不務拊恤保障其所自存。今君又左勸明劫,非所以得人也。君又倡鄉人之氣,日撓州縣之柄,縉紳之士,濟濟翼翼,各威其鄉,陵富挾貴。仲尼曰:不患寡而患不均,不患貧而患不安。此數子者,非均安之政也。內視民則霽顏而疾首。外以待寇,無處。君之軍若猶贅而匏系,泛江海而無維楫,尚將欲戡亂息民乎?非常者非常人之所能為也。可與言而不與之言,孔子以為失人。君何不為非常之功,使言者無失人之過!
睹利害,料大計,必厚集其陣,而重固其本。今之軍本務於籌餉,取於官而不給,仰於民而損下,因循需時,供張不周,則萬事不立。愚以為今之財有三可惜,而戰士之餉不與焉。一曰官吏。二曰團練。三曰防堵。官吏之弊,易知而可言者也。今自倡行鄉團之說,民無盜賊之累,而先有團費之擾。一甲出谷數十石,一邑一歲率斂谷數千石,人置竿木,家縣市旆,號為一團,強而後入籍,未聚而求散。此微論賊至。一夫妄號,而千團瓦裂矣。故團之效可昭昭而睹。然而日費唇舌,坐銷錢谷,歲一斂聚,民不堪命,一縣之費,大者數萬,小必數千,徒足以供酒食耳。本已朽也,又斧斤而伐之,財已乏也,又多門而出之,川已竭也,又四注而洩之。下以團練耗鄉里,上以防堵便州縣。縣必數局,局必數十人,器械火藥鉛黃之制,薪水鹽米之額。採買者割腴而讎窳,坐食者日領而月支。一聞寇至,各鳥獸散,一聞寇去,則蟻慕而蜂聚矣。民而飽奸,積貲而繼賊。財用坐窮,曾不之核。但無請餉,即足以報最而顯能矣。粉飾之弊,釀如今日,事窮勢迫,猶固結而不之悔,委過盜賊,歸於天數,不遏其源而欲抑其流,豈不哀哉!
今請一切罷捐輸釐金鈔票官錢之法,而專務田賦,兼行官商,則弊輕而可久。何以知其然也?夫有國者積弱不足以行苛政,欺民不足以取小利。故今日言利之術,惟有理其常稅而已。丁漕常賦,本給國用,分應不足,專顧有餘。試合一省,計其要隘,多者十餘,少乃四五,地廣不百里,而屏帶數州,守險而重扼之,險內可無事,帶甲而安枕也。兵廢不用,而虛支浮領,此其尤耗費之尤者也。今誠壹意練勇,要在選兵,擇壯汰老,皆為可用。明賞設罰,士新耳目,然後合計守戰,分屯四境,重餉厚犒,軍無留賞。江西一省,收貲自供,歲可賞五萬人。湖南收資自供,約歲養三萬人。戍邊保堅,互相成軍,多或七八千,少亦三四千人。人不憂食,餉不外取。彼束於法制,故可箝而統也。嗜於利,覬於賞,故效死而勿去。用力專,故守嚴。守嚴故備不分,備不分故他不擾。虛名之團不必練,奉行之局不必設,懋貨不易市,農女不輟素,彼各有所恃也。夫如是,督民納稅,不為急利,除吏之蠹,取其正供,催科易為力,名減而實增矣。省轉運之勞,無請餉之奏。主上無外顧,司農無仰屋,事便而權重矣。各守其疆,專任牧令,足兵足食,嚴罰從其後,而人自為守矣。聲勢絡繹,互為其援,軍氣百倍,內變不訌,以其暇修飭器備,訓練卒徒,日增新兵,以休戰士,師日益力,而軍法行矣。進可以縱橫趣利,退足固守。賊無所掠,扼要而制其命。計長久,待可進,安民志而不致於人矣。
江漢既清,九江復歸,兩湖之粟,方船而下,三楚之銳,超距而赴,章貢之,循期而屆,三江之地,寸步而守。斯要握而形便,本立而干強。招徠鄰封,開通道路,權貨而行,官商以有易無,以私濟公。萬民熙熙,不知苦難。起上游而全東南,勢無便於此者。然而茲事體大,非刀筆之所謀也。難端鉅而格例甚,雖勇者固不肩之。方今潯陽溯江殆千里,蘄黃各縣眥安徽,截補殆二千里。袁瑞橫延,界及寧崇,亦不下一千里。茶陵迤西,巴陵迤北,又各數百里。今辰沅又見告矣。兩湖江西,中間不合如礪,數千里中,鼙鼓日夜相戒,而君以二萬人縣其一角。君又不急收創夷,改弦而更張之,重樹其本,日繼其力,即下九江,君當何從出師?若分水陸趣安慶,取驛道,持輜糧,入重地,賊斂壁而守,坐食一月,挑戰不得,轉運無出,士卒自潰。取食江西,則江西謝責,取食安徽,而安徽陷破。猶將迴翔厲兵,孤注決勝,明示必死,如項羽巨鹿之戰乎?君必不能也。若越長江,悉樓船專力水戰,駕航沖波,陵濤馳驅,以合江南之軍,登陸不能戰,捨舟則死,是百湖口之危也,君又不敢。若任賊突犯,獨守己軍,就糧而食,規利而進,武昌魚爛,南昌戰慄,桑梓呼救,告急之書移,日夜相望,廷寄督責,執而無屈,士卒皆鄉人,悲歌思歸,進即俱敗,不進不可。猶能制命專主,如亞夫之委梁,上抗天子,下扦物議,孤守其見,以必奇功,君又不能也。君若棄水軍,為奇兵,改道饒州,冀通池寧婺源,奇險坎坷,塗間軍無裹糧之便,將有輿轎之費,睥睨虛道,以試奇策,此慮勝而諱敗,瞻前而忘後也,君必不設也。然則湖北不清,江西不平,即君之軍一日不可得出。今不資三省以為本,即將何歸?君徒欲博後世之名,以一身嘗天下事耶!夫事有必至,理有固然,猶諱而不言坐待時變,避難直言。群疑眾難,交戰而不決,外示鎮靜,謂有別計,此愚之所不敢擬也。
今之計必詳奏隱細,極言利害,陳民疾苦,與寇之所以盛。乃請聖慮擇親賢大臣,各專一省,悉破往例,不由部議。獨戒堅守,慶讓以地,保境自給,上不責解,一切牧令,皆得奏用。省無益之官,練有實之兵。嚴刑信賞,失誤者死。但責大綱,不苛細故。賊所未犯,以時整飭。理財治兵,上應京師。當賊沖者,先審已力,乃後合謀出師,搗虛而擊。又於淮北特設重鎮,選常勝之師,佐京營之兵,日夜練習,使知戰事。堅壁積穀,以衛中原。蘇杭之財,以充軍實。向張勝袁,以彌空虛。楚師虎踞,以臨江皖。規畫一定,賊必歸死。即逸而出,如釜魚游沸羹之中,何足慮哉!且夫亡羊而補牢,孰與謹牧而蕃育。閉戶而拒敵,孰與課戎而疆索。損虛名而收實利,至便也。撥難豎干,慮至遠也。民無逃亡,絍溝而宅壑,至仁也。連帥控跨,帶甲虎視,至威也。罷賦榷,停助餉,棄錐刀,以示國體,至廉也。因寇而詰兵,申命而彰罰,至武也。料於未然,先發而制之,恩自上出,功自下奮,至達也。兼七策而不失,拓萬世之長利,康復之望速,功名之士起。
語曰:蝮蛇螫手,壯士斷腕。其所重在心腹,所輕在枝體也。故曰:失今不治,必為痼疾。今痛未甚於斷腕,而治先除於炙,又何苦而不為此?且捨此則亂,為此亦亂,然而前之亂無可制,後之為猶可不亂。斯誠志士之所審,而明識之所宜先也。若夫抱不測之禍,以要毋望之事,持不可必之說,以緩主上之憂,愚竊過之。雖然,今之言論,節下所得言而已,固非節下所得為也。夫政本在樞臣,權在督撫。不得其位,不得其志。幸可陳達,冀萬一之悟,而拘牽文義,引嫌畏譏,蓋亦非節下所自許也。抑又聞之,言外者其意淺,內言者其思深。今運所得告節下,節下所得告天子,亦言其外而已。術疏識粗,得毋為深思者笑乎?詩曰:先民有言,詢於芻蕘。惟裁省萬一。
○到廣州與婦書
吾自度揭嶺,日遠故國。下灘乘瀧,並值冬涸。川石露列,溪流清弱。瀧船柔脆,篙師獰拙。自平石至樂昌,乃昔遷客涕泣驚怖之地。凡有六瀧,酈道元所謂崖壁干空,交柯晦景者也。瀧原由湊入洭,漢桂陽太守周昕,疏鑿巨石,始通舟楫。舊有祠祀昕,今惟祠禱韓愈,素湍激雪,風濤凜厲,估舟驚望,歎若天塹。然觀其水勢,淺狹殊甚,徒極崩濺之狀,實無浩洶之奇。吾舟下瀧時,觸破來舫,移岸遷貨,纖毫得濟。非有江湖稽天之浸,風濤呼吸之危也。而眾人矜惜衣裝,懼於濡沒,重載輕發,自取碎破。清水白石,遂受惡名,耳目相傳,自為眩惑。致使衣帶之水,與呂梁齊險,禱求謫臣,而使君廢祀。以愈生時,猶不自濟,欲其為福,不亦難乎!
由樂昌下大舟,東至曲江,五嶺之口也。縣以曲紅岡而名。江紅聲同,因改字矣。設府建關,控引吳楚,浮橋橫江,以榷舟稅,大艨巨艦,駢闐於此。韶石在其北,酈生所記二仙分憩之處也。自唐以前,傳虞舜奏樂於此。及英德亦有堯山,道元引耆舊之言,雲堯行宮。王韶之記,亦謂堯故亭。又曰:父老相傳南巡登此。然則禹跡以前,斯為內地。且金銀輪王治四天下,唐虞二聖,豈局步於五嶺乎?
從英德至清遠,經歷三峽,即湞陽大廟中宿也。大廟介二峽之間,趙佗築萬人城,楊僕伐破尋 ,亦此岸地。然是陸地之要區也。江行之奇,則在湞陽。道元云:兩岸傑秀,壁立虧天。張子壽亦言:睛晝山陰,先秋水冷。後人始開棧道,建峽山寺於上。懸崖長(肅),江帆蕭瑟。雖詞客尋玩,淹流忘俗,而旁山剝落,翠秀靡依,以吾臥觀,未為佳勝也。且南州炎德,草木恆青,藻麗山川,宜增幽映。而石壁竦仄,勢若火燎,丹皮赭骨,寸莖不附。孰如蒸湘巖樹蔥蘢,松竹枯柏,陵冬鮮碧。故過嶺以南,無可瞻悅。但此峽擅名既久,未躋絕壁,江山嘉會,步步異形,若登臨俯觀,或當有異。故周夔云:碧爛之下,寸寸秋色,乳枝磬落,松風瑟縮,得此石室,題為到難矣。《吳都賦》以閩禺楫師,習御長風。今老龍河西等船,實為蠢陋。舟形彭亨,水手粗疏,每下篙竹,喧呼叫跳。足若蹄踣,號聲慘洌,清旦黃昏,聞者駭悸。兼劫盜肆出,人人自危。下至三水,乃稍稍清曠。
三水今縣,漢地誌所謂洭水南至,四會之地也。洭水自清遠來曰湞江,鬱水源流萬里。自肇慶來曰西江。晉康水自廣寧來曰綏江,均會昆都。故為縣號綏江。至縣復分二派,同為一川。故昔言四會矣。冬水盡涸,舟楫無利,始以季冬六日至於廣州。
此州實四宅之南交,荊州之下徼,自漢迄今,繁富有名。往在他方,聞彼土人,說其物產,矜炫殊絕,雲甲天下。及躬覽風物,考之圖志,要其土俗,可得而言焉。州為秦南海郡地,《山海經》所謂賁禺。郭景純云:今番禺也。姚文式言城東南偏有水坑陵,此縣人名之為番,城倚其上,在番山之隅也。城始築自越人公孫隅,號曰南武。楚威王時,有五羊銜谷穗之瑞,乃增築楚亭。城周十里,號五羊城。及任囂趙佗始成都會。吳步騭又廓番山之北。及宋築子城甕城,又增兩翅,以衛居民。明永嘉侯朱亮祖始連三城為一,即今省城制也。市廛逼笮,第宅堅狹,街衢垢穢,無潔清之容。民言侏(亻离),貪利好奢,自外中國,別為風氣。地性蒸暖,易生疾疫。蚊蠅乘其昏運,蛇鼠充其毒食。瘴厲風淫,尤多盲女。昔人言之詳矣。島夷雜糅,詭服殊形,刀劍火槍,縱橫於路。民無正業,習為博盜,白晝攫金,露刃連隊,不知其非法也。俗取周興嗣千字文,列字八十,分為一章。四分取一,任人射覆。凡出三錢,許射一條,由一、至百千萬,不限字數。全中其利千倍,一錢之資,償以十金。國人若狂,夢想顛倒,號曰白鴿標。此斂財之巧術也。意錢擲骰,割肉懸壺,藏鉤酒牌,皆供賭輸。愚者傾家,智者疲神。古博徒所未聞也。凡倡女野容,多樂隱蔽,獨此邦中視同商賈。或連房比屋,如諸生齋舍之制,或聯舟並舫,仿水師行營之法。卷髮高尾,白足著屐。燕支塗頰,上連雙眉。當門坐笑,任客擇視。家以千計,人以萬數。弦唱撮聲,盡發粵音。遠遊之人,窈窕之性,入於其間,若抱虎狼。斯實男女之一乎?
異物恆產,來自番舶。土人所甘,良亦奇詭。菜必生辛,羹必調甜。若夫檳榔酸澀,蕉子甘爛,薯重十斤,芥高七尺。君遷小柿,新會大橙,不含霜雪,多復皺腐。醃橄欖以鹽豉,取蟻糞為奇南,榕樹不可釁,木綿不可絮。奇器巧制,則故賤其直,水火菽粟,則盡昂其價。陸生所記南越之境,五穀無味,百花不香者,信非他方之所取也。冬至初過,桃榮梅落,余花生紅,多不辨名。但有其質,了無其姿,亦何取於長春乎?邦人市海鮮,別為廚館,則有鯊魚之翅,海蛇之皮,章舉、馬甲、(逐)(夷)、天蠔、鹹蟹、龍蝦、雄鴨、臘鶉,腥穢於市井,紛錯於樓館者,不可勝計。又俗好燒炙,物喜生割。操刀持叉,千百其徒。乞人待肉食而餐,賓筵以多殺為豪。婚禮燒豬,輒列數百。俗無羞恥,取婦以得女為奇,床第之私,守宮之驗,明告六親,誇以為榮。知禮之家,亦復隨俗,亦既覯止,我心則降。此尤可笑歎者也。通商之夷,何止百種,蟠據城府,傲兀大官。屈心事之,惟恐不歡,況敢設備豫乎?外郡土客,讎殺未已,且不受官勸,誰能用武?鄉村族居,多建炮台,縣官催科,動必發兵。幸而戰勝,懼乃納稅。省中錄囚,日屠百人,皆無辜之窮老,受錢而代死。子賣其父,如犬羊然,輕命嗜貨,三綱絕矣。朝富則為大豪,夕貧則充盜魁。昔南漢劉鋹奢僭自雄,樂裸逐之戲,制燒煮之列。今久漸皇風,猶為惡俗。若非猛厲廉正,貴士賤商,先教禮讓,後禁淫盜,則伊川之野,不百年而為戎乎!尉佗文理以止鬥,陳祖奮武而勤王,彼何人哉!彼何人哉!
吾鄉游宦士大夫,多懷歸思,亦有強壯,無瘴而夭。柳生夏凋,翁君冬亡。雖會冥數,誠可悲懼也!容兄以卑官居韶,十口饑寒,其妻與妾居。比肩鈞敵,呼嫡子為兒,視所生如奴。山農新取南女以為繼妻,此女矜其華年。輕鄙老夫,動即叫罵,坐必偃蹇,同至南海,便蹇裳而去,獨坐夷船,還其母家。雖馮敬通之悍妻,賈公閭之妒婦,以今方古,未足雲奇。亦近世之新聞,女史之一鑒也。夫陰教不修,夫妻同過。但責女德,豈足雲平!想卿聞此,達斯誼也。吾好為遠遊,何必樂土?優遊自知,身心無患。比讀莊生之文,悟其元旨,知物論生於是非,生死累於形骸,頗欲逍遙,以化成虧,何覺哀樂之殊境,離合之異軌乎?惟恐淑子獨處幽憂,聊書所經,以為笑噱。冬寒日輕,春物方妍,起坐眠食,勉當自慎。時復手書,以慰勞勤。闓運白。